五月初五,端阳。
江南无锡,太湖之滨,却不见一丝佳节应有的喧闹与晴暖。
天自拂晓起,便被一层厚重的铅云所笼罩,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那湿冷的云气。
辰时方过,蒙蒙的夏雨便如扯不断的蛛丝,斜斜地织了下来,落在烟波浩渺的太湖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旋即消散无踪。
风贴着水面吹来,带着湖心深处的凉意,吹透了人身上那层单薄的杭绸夏衫,直往骨子里钻。
“江南士林清议”的主会场便设在这湖畔的一座巨大的露天高台之上。
此台原是地方为祭祀水神所建,背靠浩渺太湖,面朝万顷碧波,视野开阔气势恢宏。
此刻,它却被改造成了一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舞台。
台上旌旗半卷,被雨水打湿,有气无力地垂着。
台下,数千名从江南各地赶来的士子、乡绅与百姓,密密麻麻地围聚在雨中,撑着各式各样的油纸伞,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片长在泥地里的杂乱菌丛,议论之声嗡嗡不绝。
“听闻今日钱宗伯要为我等江南士人,向朝廷陈情呢!”
“何止陈情?听闻复社的张溥西、陈卧子几位先生,皆已备下万言书,要匡正圣听!”
“钱宗伯前番落水,又蒙圣恩,如今主持大议,当真是圣眷隆恩,谁曰不宜?”
在一片喧嚣声中,身着一身崭新七梁冠青色云雁补儒服的钱谦益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了高台。
他面色虽因旧病未愈而略显苍白,眼神中却闪烁着偏执的亢奋光芒。
他环顾四周,看着台下那一张张仰望他的脸,听着风中传来的那些混杂着敬畏与期待的议论,久违的掌控万人瞩目的豪情自胸中油然而生。
钱谦益稳步走到位于高台正中的主位前,那是一张铺着锦缎的紫檀木太师椅,他从容地理了理衣袍下摆,缓缓坐下,动作舒展而庄重,尽显昔日文坛领袖之风范。
他志得意满,甚至生出一丝荒谬的得意:纵使我曾沦为天下笑柄,可到头来,这江南士林的命运,不还是得由我钱牧斋来执掌乾坤?
台阶之下,两侧早已设好数百席位。
以张溥、陈子龙为首的复社骨干们,正襟危坐于左侧首席。
他们个个头戴方巾,身着儒衫,面容肃穆,眼神锐利。
在他们看来,今日此会,名为“清议”,实为“廷辩”。
他们早已准备好无数条理,要与钱谦益这软骨头当面对质,更要借此机会,向天子展现他们这一代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铮铮铁骨。
群情在他们胸中激昂,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
一切似乎都在钱谦益的预料之中,这压抑的天气,这肃杀的氛围,这群情激奋的同道,都将成为他拨乱反正的绝佳背景。
他将唾面自干,将忍辱负重,将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姿态,完成皇帝交予他的任务。
地方官冗长的开场白终于结束,雨势似乎小了一些。
钱谦益清了清嗓子,一名侍立在旁的亲随立刻奉上一盏雨前龙井。
他故意将动作放慢,优雅地接过茶盏,向唇边送去,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凉意,也压下了他内心深处那丝因激动而引发的颤抖。
他甚至已经清晰地规划好了自己的未来:今日之后,他将彻底洗去贰臣的嫌疑,成为皇帝在江南最可靠的耳目,或许无缘再返朝堂,但做一个富贵闲人,在这无锡安享晚年,重振声望,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钱谦益放下茶盏,从袖中缓缓掏出那份他呕心沥血数个日夜写就的讲稿。
那上面字字珠玑,句句泣血,将昔日同道描绘成蠹国害民的蛀虫,将江南士林的积弊剖析得体无完肤,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用他那依旧洪亮的声音为这场精心策划的卖友求荣大戏拉开序幕。
“钱大人,且慢。”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平静、清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权威,瞬间盖过了场内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大红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员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高台中央。
他身形颀长,面容白皙,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带任何感情。
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
钱谦益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人攥住了一般,他认得此人!
但,他为何会在此?
李若琏并未理会钱谦益惊疑不定的目光,他径直走到原属主持人的位置上,对着台下数千人朗声道:“奉陛下口谕。今日江南士林清议,陛下甚为看重。为免清谈流于空泛,误入歧途,特命本官代天临问,以正视听。”
“代天临问?”这几个字在所有士子心中炸开。
李若琏的嘴角笑意更深,眼神却愈发冰冷。
他缓缓转向面色煞白的钱谦益,说道:“钱大人,恳谈之前,不妨先澄清一些误会,也好让江南的诸位同道,认清身边之人,究竟是何肺腑。”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手。
“哐当!”一声巨响。
几名身形彪悍的锦衣卫校尉,合力抬着一个沉重的樟木大箱子,重重地摔在了高台中央,木屑四溅。
箱盖被粗暴地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如同一堆发霉的垃圾散落在钱谦益的脚边。
那是一迭迭泛黄的书信,是一本本厚实的账簿,还有一些精巧的玉器古玩,田契地契的抄录副本。
钱谦益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熟悉的东西,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若琏施施然地走过去,弯腰拾起一封信,像是掸去上面的灰尘一般,轻轻拍了拍,然后展开,对着钱谦益,也是对着台下所有人,一字一句地念道:
“‘……吾兄在朝,但有号令,山右王登库等,敢不效死?区区十万两,不过杯水车薪,只望大人能稍开方便之门,则后续报效,当更可观……’
钱大人,这封信,可是天启五年,你与晋商王氏的密信?信中所言十万两,后来是否悉数入了你的别院库房?”
李若琏又拾起一本账簿,翻开其中一页:“‘……扬州盐商汪某,为求两淮盐引,报效宗伯大人‘润笔费’三万六千两,黄金五百两……’钱大人,这笔‘润笔费’,可曾入账报税啊?”
“‘……福王世子欲求江南织造之利,遣人密会大人于东林书院……’,‘……楚王府为保其藩田不被清丈,许大人以千顷良田……’”
“‘……朝鲜使臣私下馈赠人参、东珠,求大人为其国主在御前美言……’”
李若琏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的雨中,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他每念一项,便有一名校尉将对应的信件或账簿抄本高高举起,向台下展示。
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钱谦益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那身崭新的儒服此刻看上去无比的滑稽与刺眼。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冷汗混着雨水,从钱谦益的额角滚滚而下。
台下的气氛已从最初的激昂瞬间跌入冰点。
复社的士子们个个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他们心中曾经的“士林领袖”、“东林魁首”,那个他们即便鄙夷其变节,却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学问与地位的前辈,竟然是这样一个鬻官卖爵,与商贾藩王沆瀣一气的巨贪大奸?!
张溥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握着折扇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陈子龙更是双目圆睁,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们准备了慷慨激昂的陈词,准备了力挽狂澜的腹稿,他们设想了无数种与昏君,与佞臣辩论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这场“清议”的第一个祭品,竟是他们自己阵营的旗帜性人物!
这不仅仅是对钱谦益的审判,这更是对整个江南士林信仰的无情鞭挞!
张溥等人几次想要起身反驳,想要呵斥这是厂卫的诬陷,但他们每每刚有动作,身侧那些原本看似随和的锦衣卫缇骑便会投来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一只手不经意地按在刀柄上,将他们所有的冲动与愤怒死死地压回了胸腔。
全场死寂,只剩下雨点敲打在油纸伞和湖面上的沙沙声。
李若琏欣赏着钱谦益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他将手中最后一封信丢在钱谦益的脚下,踱步到他面前,在那张铺着锦缎的紫檀木太师椅旁停下。
全场死寂,只有雨点敲打在油纸伞和湖面上的沙沙声。
台下数千双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两人,想要从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中,窥探出这位东林领袖接下来将面临的命运。
李若琏缓缓俯下身子,靠近钱谦益的耳边。
他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仿佛是在安抚这位受了惊吓的三朝元老。
然而,李若琏那带着一丝微笑的脸,在钱谦益眼中却比恶鬼还要可怖。
李若琏的声音压得极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清晰地将那淬毒的字句一个一个送入钱谦益的耳中。
“钱大人,莫怕。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见士林喋血,更不忍见你这般元老身首异处。”
这温言抚慰的话语,听在钱谦益耳中,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陛下特赐你两条路走,”李若琏的语调不变,依旧轻柔,“一条生路,一条死路。如何抉择,全凭大人自己。”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片烟波浩渺,在雨中更显苍茫的太湖。
“其一,死路。”李若琏语气里带着恶魔般的诱惑,“若大人自觉有愧圣恩,有负清名,尚存古之志士风骨,愿效法屈子,自投此湖以明志……陛下龙心甚慰,敬你是一条汉子,绝不株连家人。”
钱谦益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几乎要从太师椅上瘫倒下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若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李若琏仿佛没有看见他濒临崩溃的神情,依旧保持着附耳低语的姿态,只是缓缓从袖中,抽出那份朱红色的卷轴,在钱谦益的眼前如画卷般无声地展开寸许,露出了张溥、陈子龙等几个刺目的名字。
“其二,生路。”李若琏的声音变得更加残忍,如同毒蛇吐信,“或者,陛下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只需当着江南同道的面,将这份名单上的人,他们的罪状,一一指认。”
他顿了顿,将那份名单在钱谦益眼前又展开一分,补充了那最致命的一句:
“而后……亲手将这为首的三人推入这太湖之中,代陛下清理门户。事成之后,你便是拨乱反正的头号功臣。过往罪孽,一笔勾销。陛下……许你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活着,就要亲手将昔日的同道推入湖中,用他们的命换自己的苟活,从此身败名裂,被钉在士林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死,却能全了名节,保了家人。
一条是肉体的死亡,一条是精神与名誉的彻底死亡。
两条路,都是绝路!
李若琏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不再多言,只是将那份薄如蝉翼却重如泰山的名单,轻轻地放在了钱谦益面前那张紫檀木桌案上,就放在他那份精心准备的讲稿旁边。
这个过程,安静至极。
台下的人群不明所以,只见锦衣卫指挥同知与钱谦益耳语数句,又放下一份卷轴便退到了一旁。
他们看不清钱谦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本就苍白的脸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一张浸透了雨水的宣纸。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天地之间,只剩下湖水拍岸的单调声响,和钱谦益那一声比一声沉重,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他枯槁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朱红的名单和眼前那片冰冷的湖水之间,来回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