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死寂如坟。
那份朱红色的名单就静静地躺在紫檀木的桌案上,薄如蝉翼,却仿佛压得整个江南的天空都喘不过气来。
钱谦益的目光就在那份名单与浩渺的湖水之间来回撕扯。
他的脑海中金戈铁马,天人交战。
一边是“士林领袖,当以身殉道”的呼声,那是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信奉了一辈子理学道统所构建的华美牌坊。
屈子之魂、文山之风,那些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此刻如鬼魅般在他耳边萦绕,劝他蹈此一水,全此一节,则身后之名,可与日月同光!
可另一边,是一个更本能的咆哮:“活下去!”
那几场溺水的噩梦,那冰冷湖水灌入肺腑的窒息感早已将他所有的勇气与风骨冲刷得一干二净。
死亡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怕死,怕得要命。
他想活,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
“忠烈”的虚名在那求生的本能面前只挣扎了短短的一瞬,便如风中残烛被彻底淹没。
牌坊?名节?死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钱牧斋宦海沉浮数十载,见惯了兴衰荣辱,他比谁都明白,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只有活着才能享用那些他贪墨来的万贯家财;只有活着才能继续做他的江南文宗!
一瞬间,钱谦益眼中刚刚熄灭的浑浊光芒重新被点燃。
那是不顾一切的求生之火,烧掉了他最后的一丝羞耻与犹豫,他做出了选择,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钱谦益伸出手颤巍巍地探向那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名单。
这个动作无比艰难,他的手因为内心极度的恐惧和压抑不住的激动而剧烈颤抖,指尖数次触碰到那微凉的纸面,却又如遭电击般缩回。
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在他眼中,既是通往地狱的判书,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台下,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尤其是复社士子们,他们死死地盯着钱谦益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
他们内心深处尚存一丝幻想,一丝对这位老师辈分的前辈能保有最后风骨的幻想。
或许他会拍案而起,怒斥厂卫;或许他会效法先贤,慨然赴死……
但他们看到的,是钱谦益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两只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份名单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纸张被他因用力而濡湿的手汗浸透,变得皱皱巴巴,宛如他此刻那张扭曲的脸。
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一个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响亮更决绝的回答。
他选择了生路,那条用同道之血铺就的生路。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而对于左侧席位上的复社士子们来说,钱谦益这个动作不啻于一记响彻灵魂的耳光,将他们所有天真的幻想抽得粉碎。
当钱谦益攥着那份名单,用尽全身力气从太师椅上撑起自己那副衰老而佝偻的身躯,然后步履蹒跚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时,所有幻想的碎片都化作了锋利的刀刃,开始凌迟他们那颗骄傲的心。
他们知道,那份名单上写的正是他们的名字。
那是锦衣卫的死亡名册!而递出这屠刀,并亲自来点名的,竟然是他们曾经奉为泰山北斗之人!
张溥的双目圆睁,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看着那个步履踉跄、如同行尸走肉般走来的老人,记忆中那个在东林书院挥斥方遒品评天下人物的钱宗伯,与眼前这个卑躬屈膝卖友求荣的懦夫,身影在剧烈的冲突中撕裂。
陈子龙的嘴角,则勾起了一丝荒谬到极点的苦笑。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幕,是自己尚未睡醒时的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清议?恳谈?匡正圣听?到头来,不过是朝廷设下的一个局,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而他们,这些自诩为天下脊梁的士子,就是那群被赶入陷阱的猎物。
最可笑的是,引领他们走进陷阱的那个猎头,正是他们曾经的自己人。
而当钱谦益那浑浊而躲闪的目光终于与台下士子们的视线接触,他颤抖着展开名单,对照着上面的名字,用干涩嘶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念出第一个名字时——
“溥……张溥……”
所有复杂的情感都在这一瞬间凝固结晶,最后只剩下冰冷刺骨的鄙夷,和被至亲之人背叛后那刻骨铭心的怨毒。
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前辈,他们精神上的旗帜,在这一刻亲手将他们献祭给了屠夫。
“押上来。”李若琏冰冷的声音适时响起。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立刻上前,将名单上被点到名的张溥、陈子龙,以及另外一名激进的复社领袖吴应箕,从席位上粗暴地拖拽出来,反剪双手,推搡着朝高台边缘,那临时搭建的,通往湖边的木制栈桥走去。
“钱牧斋!你无耻!!!”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竟与阉党鹰犬为伍!”
“我陈子龙便是身死,也羞与你这等软骨之人同列士林!”
三人的怒骂声响彻云霄,但钱谦益却充耳不闻。
他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份名单,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脚步虚浮地跟在锦衣卫身后,在那一双双鄙夷怨毒和愤怒的目光注视下,走向那座为他准备的耻辱舞台。
他必须亲手执行皇帝的命令,才能换取自己的生路。
栈桥简陋,由几块木板仓促钉成,延伸至湖水稍深之处,雨水将木板浸得湿滑无比。
钱谦益带着三个面如死灰、却依旧昂首怒骂的学生,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到了栈桥尽头。
冰冷的湖风迎面吹来,钱谦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看着眼前那张年轻而愤怒的脸,是吴应箕。
他曾读过此子的文章,夸赞其“有贾长沙之风”。
而现在,他要亲手将这个他曾赏识的后辈推入这微凉的湖水之中。
“钱大人,请吧。”一名校尉面无表情地催促道。
钱谦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睁开,他的眼中只剩下麻木,伸出颤抖的双手朝着吴应箕的后背用力推去。
然而,或许是心中太过恍惚,又或许是脚下太过湿滑,他发力的瞬间,脚底一软,“噗通”一声,自己重心不稳,竟半个身子先跌进了湖里!
五月初的太湖之水,在连绵的阴雨浸泡下,远非夏日的温软,而是带着微凉的寒意,湖水瞬间包裹住他的下半身,凉意混杂着无边的恐惧,让钱谦益猛地打了个激灵。
“拉钱大人上来!”岸上的李若琏喊了一声。
七手八脚之下,钱谦益被狼狈不堪地从水里拽了上来。
他浑身湿透,那身崭新的儒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衰朽身躯,水珠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滴落,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打着颤,脸色比湖水还要苍白。
在被拉上栈桥的那一刻,他浑身哆嗦,环抱着双臂,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
“水……水真凉……”
这句懦弱到极点甚至有些滑稽的话,像一滴冰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让现场死寂而压抑的氛围,瞬间发出了滋啦一声异响。
站在最靠近栈桥的一些士子和乡绅,将这句带着哭腔的“水……水真凉……”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先是愕然,随即,极度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
有人嘴角抽搐,想笑却又觉得场合不对,最终化为一声满含鄙夷的低低嗤笑。
这声嗤笑仿佛一个信号。
笑声开始像涟漪一样,从内圈向外扩散。
“……他说了什么?……水太凉?”
“……自己怕死,要推学生下水,反倒嫌水凉?”
“……这就是钱牧斋?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窃窃私语汇成了低沉的声浪,其中夹杂着越来越多压抑短促的嗤笑。
这笑声里,有对钱谦益懦弱无耻的鄙夷,有对自己昔日崇拜的文宗竟然是这般货色的幻灭,更有将眼前这场酷烈悲剧看作一出荒诞闹剧的麻木不仁。
然而,这笑声并没有演变成哄堂大笑。
因为所有人都清醒地意识到,无论钱谦益多么不堪,那栈桥的尽头,站着的是三个即将被活活溺毙的年轻学子。
死亡的阴影像一层无形的纱幔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让那笑声总带着一丝寒意,透着一股麻木。
人们的脸上,渐渐地,鄙夷与嘲弄的神情褪去,弥漫的是更为复杂的,冷漠的旁观。
但这细碎而持久的嘲笑,混杂着怜悯与冷漠的目光,比任何刀子都更加伤人,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一根根刺入在场每一个士子的心里。
台上的复社士子们听到这句话,听到那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的嘲弄,许多人羞愤得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们所捍卫的道统的化身不仅仅是背叛了他们,更是在天下人面前,以如此丑陋如此滑稽如此不堪的方式,将士这个字的尊严彻底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这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难受百倍!
而那句“水真凉”,和随之而来的,并不响亮却无孔不入的嘲笑声,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反绑着双手的吴应箕,原本还在怒骂,听到这句话,他突然不骂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钱谦益,看着这个丑态百出的恩师,眼中最后一丝求生的光芒彻底熄灭了,骤然升起的是玉石俱焚近乎癫狂的火焰!
吴应箕的双手被绳索紧紧捆在身后,但他全身的肌肉却在这一刻猛地绷紧,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受伤野兽。
他死死地盯着刚刚爬上栈桥,还在为自己辩解般念叨着水凉的钱谦益,双目充血,一片血红。
钱谦益则在锦衣卫的催促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他要活下去!
钱谦益转过身,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双充血的眼睛已经锁定了他,那双眼睛里的火焰足以将这冰冷的湖水,都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