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雨再度在太湖上空淅淅沥沥地落着。
栈桥之上,钱谦益狼狈地站着,他那身湿透的儒服紧紧贴在干瘦的身体上,仿佛不是一件蔽体的衣物,而是一张浸透了耻辱的裹尸布。
周围那些嗡嗡作响的低语和嗤笑像无数只恼人的飞蝇钻入他的耳中,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
“奉……奉旨行事,我也是……迫不得已……”
钱谦益抹了一把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湖水的水滴,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仿佛是说给眼前的三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一张张写满了鄙夷与怨毒的脸,转过身,重新走向那个因他失足而暂时幸免的年轻士子,准备继续他那肮脏的交易。
然而,就在钱谦益蹒跚着迈出一步,准备再次伸出那只罪恶之手时,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绝望与怨毒的嘶吼,如同一道炸雷骤然在他身后响起,瞬间压过了全场所有的嘈杂!
“钱谦益——!你这无耻老贼!我辈竟奉你为师,真是瞎了眼!我死,亦要拉你同赴九泉!!”
是吴应箕!
这声怒吼再无半分读书人的文雅,也非临终前的慷慨悲歌,而是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被背叛者最决绝的诅咒!
那声音里蕴含的恨意,仿佛能让冰冷的雨水都为之沸腾!
刹那间,所有的嗤笑所有的私语所有的骚动都在这一声嘶吼中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骇然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那个被反绑着双手,状若疯魔的年轻士子。
他们看到,吴应箕的双目赤红如血,脸上青筋暴起,表情扭曲得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要将自己的肺腑都吼将出来。
这一瞬间,他不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是一头被逼入死角,燃尽了所有生命只为发动最后致命一击的孤狼。
钱谦益被这声吼叫震得浑身一颤,他惊愕地回过头,正对上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
发自心底的寒意比刚刚浸泡过他的湖水还要冰冷,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变故,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吴应箕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他猛地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右肩,狠狠地向身侧撞去!
那名押解他的锦衣卫校尉,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钱谦益的滑稽举动和周围的议论所分散,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会在此刻以如此暴烈的方式发难。
猝不及防之下,他被这股巨力撞得一个趔趄,脚下湿滑,竟向后退了两步,手中一空。
就是这刹那的空隙!
吴应箕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蛮牛,他甚至没有试图去解开身后捆绑的绳索,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了自己的身体上。
他低下头,弓着背,双腿在湿滑的木板上奋力一蹬,整个人化作一支离弦的利箭,朝着刚刚转过身一脸惊愕的钱谦益悍然冲去!
钱谦益的瞳孔在瞬间放大,那张因为恐惧和癫狂而扭曲的脸,在他眼中飞速接近。
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作响,想要尖叫,想要躲闪!
然而,他那被酒色掏空,又刚刚经受了落水惊吓的衰老身躯早已不听使唤。
钱谦益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绵软无力,除了徒劳地向后挪动了半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周围的锦衣卫也被这兔起鹘落的变故惊呆了。
他们离得太近,吴应箕的爆发又太过迅猛,太过突然,从他撞开同伴到冲向钱谦益,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
他们怒喝着想要上前阻拦,却已然鞭长莫及!
“砰!”
一声沉闷如败革的撞击声响起。
吴应箕的头和肩膀,裹挟着他此生全部的怨毒与绝望,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钱谦益那干瘪的胸口上。
钱谦益瘦弱的身体在这股悍然赴死般的巨力面前,脆弱得如同一根朽烂的枯枝。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从钱谦益的喉咙里迸发出来,随即被风雨打碎。
他的身体如同一个破败的麻袋,向后倒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狼狈的弧线。
紧接着,“噗通”一声巨响,钱谦益被重重地撞进了他方才还无比嫌弃,认为“太凉”的太湖之中,激起了一大片混杂着雨水的浑浊浪花。
撞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后,吴应箕自己亦因巨大的惯性踉跄着冲到了栈桥边缘,几乎就要一同坠入湖中。
但他双腿猛地一蹬,竟硬生生在湿滑的木板上稳住了身形!
吴应箕站在那栈桥的尽头,用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水中沉浮的钱谦益,脸上带着癫狂的狰狞笑意。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无耻老贼在这片“太凉”的水中,被自己的懦弱所吞噬!
湖水之中,钱谦益被那奋力一撞,只觉得胸口如同被攻城锤擂中,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顿时麻痹,动弹不得。
湖水疯狂地从他的口鼻倒灌进去,他猛地呛了两口水,剧烈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更要命的是,他身上那件吸饱了水的儒服此刻重若铁甲,疯狂地拖拽着他衰朽的身体,向着更深更暗的湖底沉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痛苦。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钱谦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那股窒息的晕眩中挣扎出来,拼命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浮上水面,想要发出最后的呼救。
“救……救命……”
他好不容易探出半个头,刚刚喊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一道黑影便已笼罩在他的头顶!
是吴应箕!
站在栈桥边缘的吴应箕,看到钱谦益竟还想挣扎呼救,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狠厉。
他咆哮一声,竟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猛地整个人飞身而起,随即右脚凌空,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水下钱谦益那张布满了惊恐与哀求的脸,狠狠地踏了下去!
“砰!”
这一脚如泰山压顶,精准地踏在了钱谦益的面门之上!
湖面上,水花轰然四溅。
人们只看到钱谦益那刚刚探出的头颅,再度没入湖中,身影瞬间消失在浑浊的水波之中。
最后,只剩下一长串细密的气泡,咕嘟咕嘟地从水下冒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破裂,归于虚无。
……
栈桥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惨烈至极的一幕惊呆了。
从吴应箕的暴起到钱谦益的沉没,不过是短短数息的时间。
一场精心策划的清议最终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迎来了它的结局。
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自始至终都站在栈桥之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对钱谦益之死的惋惜,也没有对吴应箕悍勇的惊讶,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将那个吴应箕拿下。”李若琏的声音依旧冰冷,“带回去,听候陛下发落。”
几名锦衣卫校尉立刻上前,将因力竭与惯性而一同坠入湖中,此刻正在水中半浮半沉的吴应箕拖了上来,扔在湿冷的栈桥木板上。
他浑身湿透,面如金纸,却没有反抗,只是痴痴地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钱谦益沉没的地方,口中反复呢喃着:“报应……这便是报应啊……”
李若琏的目光从那个疯癫如魔的年轻人身上移开,投向那片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此刻却依旧波澜不惊的太湖。
雨点落在湖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钱谦益死了。
他最终还是死在了这片太湖里。
不是为了忠君,不是为了气节,不是为了他口中念叨了一辈子的风骨,而是死于他自己的懦弱与背叛。
他因惧怕“水太凉”而不肯蹈湖明志,最终却被一个绝望的士子以最不体面最屈辱的方式撞进了太湖中,溺毙于此!
他的死,毫无尊严,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像一出三流戏班子演砸了的悲剧,只留给世人无尽的笑柄和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