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之滨的这场“江南士林清议会”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走向了一个荒诞的结局。
钱谦益,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宗师,士林之领袖,竟未死于朝廷的屠刀,亦未死于清流的风骨,而是死在了自己亲手缔造的背叛与绝望之中,被他最忠诚的门生撞入了那片他临死前一刻还在呢喃“水太凉”的湖波里。
湖面之上,涟漪已散,只余下细密的雨丝,仿佛要洗刷掉方才那场触目惊心的闹剧。
昔日高朋满座的看台,此刻已是一片死寂。
所有的声音——无论是复社士子们激昂的陈词,还是乡绅百姓们好奇的议论,亦或是钱谦益最后那声懦弱的呻吟,都已被这广阔的天地与冰冷的湖水所吞噬。
岸上,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琏面无表情地伫立着,远处的官道上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快马卷着泥水如离弦之箭般冲破雨幕,马上的骑士身着信使官服,背上的令旗已被雨水打得透湿。
他翻身下马,动作却不见丝毫迟滞,单膝跪地,高举手中明黄色的敕封火漆筒:“扬州急递,陛下圣旨到——!”
这一声高喝,如同惊雷,炸醒了在场所有失魂落魄之人。
李若琏缓缓转身,整了整被雨水浸湿的飞鱼服,接过火漆筒,验明正身,而后转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走到高台正中,深吸一口气,声音盖过了风雨。
“陛下敕曰!”
所有锦衣卫校尉,无论正在做什么,都瞬间转身,朝着扬州的方向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甲叶碰撞之声肃杀凛然。
那些被看押的复社士子们,尚沉浸在信仰崩塌和同伴惨死的巨大悲痛与震惊之中,此刻闻听圣旨,大多也只是麻木地跪下,面如死灰。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罪臣钱谦益,本朝旧臣,食君之禄,负君之恩。朕临御以来,不思报效,反结党营私,交通藩邸,庇护奸商,言辞之间,多有诽谤君父之语。此等行径,禽兽不如,国法难容!”
圣旨开篇,便是雷霆万钧的定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钱氏一族的命运之上!
台下,几个钱谦益的远亲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
“兹,朕敕谕天下:罪人钱谦益,反复小人,欺世盗名,死有余辜!其在位之时,收受盐商巨贿,为其便宜行事,蠹国害民;暗通晋商,收其黑金,为虎作伥,形同叛国资敌!此等罪行,擢发难数!朕今判其三族之内,男子戍扬州盐场,女子江南织造厂为工!其名下田产家资,尽数查抄入官,以儆后世!”
此旨一出,全场哗然!
这份圣旨,竟是预先写就!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无论今日钱谦益是选择有尊严地死去,还是屈辱地活着,皇帝都从未打算放过他!
一个士子忍不住哭喊出声:“何其酷烈……何其酷烈也!”
但他的声音很快便被身边校尉的刀柄给堵了回去。
李若琏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继续用他那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声音念诵。
“其二,复社以朋党之名,行乱政之实。其社中之人不读圣贤之书,不明君臣大义,惟知空谈高论,淆乱视听,蛊惑人心。钱谦益之败,此辈亦难辞其咎。今敕令:所谓‘复社’,即刻取缔,天下之内,不得再有此名号。凡社中骨干,尽数在案,就地收押!”
这一道旨意,等于正式宣判了江南士人最大朋党的死刑。
张溥陈子龙等人闻言,反倒停止了悲戚,脸上露出解脱般的惨笑。
最后,圣旨提到了对这些被收押的士子的处置,这也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一点。
“然,朕亦知此辈之中,不乏为奸人所惑之青年。朕不忍尽数株戮,愿予其改过自新之途。所有收押之复社成员,及名单在册之从逆者,尽数发往江南官田屯垦,令其以劳赎罪,砥砺心性。”
“何谓改造?曰:读朕之《申饬士子书》,明君臣父子之纲常;曰:与其手足胼胝之农夫同食同劳,知稼穑之艰难,明五谷之来处。五年为期,若真心悔改,或可为一安分守己之良民。若冥顽不灵,则国法具在,严惩不贷!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李若琏缓缓合上绢布。
整个太湖之滨只剩下雨声和风声。
没有大规模的屠杀,却比屠杀更令人感到恐惧。
皇帝不仅要诛人之身,更要诛心。
他要将这些自命不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扔到泥地里,让他们亲手去种地,去劳作,从根子上瓦解他们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清议资本。
这是精神上的阉割。
对于这些将体面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士大夫而言,这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带走!”
李若琏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将那些失魂落魄的复社士子们一一押解下去。
……
扬州,行宫。
窗外,瘦西湖的景色在雨中别有一番韵味,但朱由检此刻的心思,却全在刚刚从无锡六百里加急送回的密报上。
李若琏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整个清议大会的经过,尤其是钱谦益从选择背叛到被门生撞死湖中的每一个细节。
朱由检放下密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求生反被求生误,向死方能向死生。”
他关心的从来都不是钱谦益一个人的生死。
钱谦益必须死,但他的死必须死得有价值,必须成为一个可以被利用的符号,一个可以用来摧毁一个旧时代的强大武器。
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
朱由检看向窗外的雨景,沉默了片刻,随即下达了后续的指令:
“传旨给礼部和锦衣卫,命他们立刻组织人手,将今日太湖之事编成评书、话本,越详尽越好,越通俗越好。”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冷笑。
“尤其是那句——‘水太凉’,务必要让三岁小儿都能传唱。要让说书的告诉天下人,一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大宗师,在生死关头,连赴死的勇气都没有,只想着出卖门生故旧来苟活!
“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那种只会在嘴上喊着为国为民,实际上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沽名钓誉党同伐异之外一无所有的风气,过去了!”
“朕要让所有读书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名望救不了他们的命。只有忠诚和实干,才能换来朕的恩典!”
“遵旨!”田尔耕躬身领命,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就连他这个“粗人”都明白,当一个清流领袖变成了一个全民的笑话时,东林的脊梁骨也就被打断了。
……
皇帝的意志,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江南。
短短几天内,“太湖剧变”的各种版本便传遍了江浙。
在官方的有意推动和加工下,一个集背叛懦弱滑稽于一体的钱谦益形象被迅速塑造出来。
南京,夫子庙的茶馆里。
说书先生身着长衫,手持醒木,正讲到高潮处。
“……要说那时节,钱大人被锦衣卫拿住了把柄,当场就给了他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那死路,就是效仿古人投湖明志,还能落个忠烈的美名。那生路呢,就是要他亲手把自己的三个得意门生,推到太湖里去!”
“各位看官,你们猜怎么着?”先生把醒木重重一拍,“啪”的一声,满堂皆惊。
“咱这位名满天下的钱大宗师,眼皮都没眨一下,颤巍巍地就接过了名单!他走向自己的学生时,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啊!嘿,是卖起队友来大义凛然!”
满堂哄笑。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他推人的时候,自己脚下一滑,‘噗通’一下,半个身子掉水里了。校尉把他捞上来,他冻得哆哆嗦嗦,牙齿打颤,对着满场的人,憋出仨字儿——‘水太凉’!”
茶馆里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有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水太凉!哈哈哈,这老家伙,真是个软骨头!”
“正是!”先生一拍大腿,“最后啊,他那学生也是个烈性汉子,觉得被这等懦夫当老师,简直是奇耻大辱,嘶吼一声‘我死也要拉你一起’,‘嘭’一下就把钱大人给撞湖里去了!这叫什么?这就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都死得不体面!”
掌声笑声喝彩声,声声入耳!
……
乡间,田埂之上。
几个农夫正在插秧,歇息时坐在田埂上喝水,一个年轻的后生怕水凉,不敢下田,被老农一巴掌拍在头上。
“你个懒骨头!这才五月,水凉个屁!你当自己是钱牧翁啊?听评书没听见?人家那可是‘大宗师’才觉得水凉,你算哪根葱?”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年轻后生满脸通红,嘟囔道:“俺可不是钱谦益那种卖友求荣的货色。”
说着,便一骨碌爬起来,乖乖下田干活去了。
松江府,私塾学堂内。
一位老夫子正在训诫一个调皮捣蛋、不好好背书的学生。
“圣人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你看看你,整日只知嬉戏!若再这般下去,将来成了个腹中空空的草包,莫说报效国家,便是想学钱谦益那般苟活于世,都找不到门路!到时候,想死,你没胆子;想活,你没脸皮!岂不羞煞祖宗!”
那学生闻言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拿起书本,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起来。
……
江南,在经历了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阵痛后,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靠名望和舆论就能让皇帝头疼,甚至左右国事的时代,随着钱谦益那具滑稽而屈辱的尸体,被彻底埋葬在了太湖冰冷的湖水之中!
而处理完江南士林这颗最大的钉子之后,扬州的行宫也功成身退了。
五月中旬,雨季渐歇,天气晴朗。
皇帝的龙旗再次升起,庞大的车驾与护卫的军队在扬州百姓的夹道恭送下缓缓启动。
只是,大军开拨的方向仍旧不是北归京师,而是一路向西——前往此行下江南原本应该到达的第一站,六朝古都,大明的留都。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