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湖跺市局,尚未苏醒。铅灰色的薄雾吸附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模糊了楼宇的轮廓。本该喧嚣的周前会,被代理局长郑铮一纸通知按下暂停键:推迟半日。
此刻的空气里弥漫着异样的凝滞,据说,有一场非同寻常的会晤,正将他锁在局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橡木门后。
辞别了古里古怪的祁青红,祝一凡踏入大楼,带着亟待汇报的线索,迎面却撞上冰冷的“请下午再来”。那扇紧闭的门扉,此刻像一块厚重的铁幕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郑铮与他之间平日的某种默契。一丝冰冷的直觉,毒藤般骤然缠紧祝一凡的心脏:门内的访客…会是谁?张林?他是否就是昨夜鬼市密林深处,那操控聂风云,隐于幕后的冰冷幽灵?
祝一凡天性自负,深信自己的判断,加之在关青禾一事上,他对张林此人并不感冒,此刻已经形成了一种偏见。
“一凡!”一声沉稳如磐石的呼唤,劈开他翻腾的思绪。
黎明站在不远处的门廊阴影下,朝他招手,眼神像穿透迷雾的探照灯。“这边。”
祝一凡收敛心神,快步跟上。
黎明的办公室,是另一种存在的战场:旧纸页的陈腐混合着浓茶的苦涩,简洁、肃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历史感。
“老领导!”
“我可不老,虚的免了。”黎明挥手,开门见山,与廖得水那种故作高深的云山雾罩截然不同。他的目光锐利如淬火的钢针,直刺核心:“两层意思:第一,费刚倒了,局党委这场风暴眼刚起,郑铮要撬动盘踞多年的费系,这是千斤重担,并非对某些人的怠慢;第二,他声音压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你们最近的动作,怕是…捅到真正的马蜂窝了。今早找老郑这位,分量压秤,很可能直接连着鬼市背后…那只通天的手。你要做好一切归零,甚至重来的准备。”
“是…张林吗?”祝一凡也索性单刀直入,声音绷紧如弦。这句话像把手术刀,划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客套。
黎明眉峰微蹙,食指在硬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叩,发出沉闷的回响:“一凡,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想的方向错了?破局者计划本身就是从张林所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可能亲手掐死自己哺育的孩子。”他停顿一下,目光如炬钉在祝一凡脸上,“直觉是探路的火把,没错!但是…证据才是砸开铁壁的锤头。没有铁链般环环相扣的证据,不能抽丝剥茧,再精明能干的猎手,也不过是法网的缝隙里的游魂,不堪大用。一凡,公家单位,可不要太过于感性了。”
“正义迟到时,连呼吸都是罪证。”一股混杂着不甘、焦灼和悲凉的洪流在祝一凡胸腔里冲撞翻腾。他几乎是低吼出来:“老领导,医院刚确认,严格...已经脑死亡了。那该死的聂风云,偏偏成了鬼市的走狗,不管他功过几何,作为第一代的破局者,他把自己活成了行走的标本!这代价...是不是太重了?!”
“通往炼狱的路,铺满荆棘和骸骨,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最后。”黎明的手重重落在祝一凡肩头,力道沉甸甸,带着理解,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说的对。我们追寻的正义,不该只靠骸骨铺路。它更该在撕开黑暗后,带来…喘息的光。一凡,我会在背后支持你。”他目光灼灼,有着一股暖意。那暖意像冬夜里的火柴,明亮却不足以融化整个寒夜。
祝一凡点点头,压制住一腔的感动。黎明虽然和自己相处不久,但是对他有一种知遇之恩。当年市局把黎明放在交警,正是为了防止它的再度向深渊滑落,一如他的名字一般,黎明一度是给了交警队以黎明和曙光。
有些人天生就是火把,注定要烧尽自己照亮别人。直到后来,廖得水来了,才再度凝成深渊。
这一刻,黎明脸上那层严肃的铁壳裂开一丝缝隙,露出一个意味深长近乎调侃的笑意。他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我说一凡同志,你这破局者当得...很有生活气息嘛?”他指尖虚虚点了点祝一凡的脸颊侧后方,“喏,这革命勋章,是昨夜暗巷激战的...特殊印记?”那抹刺目的嫣红,在黎明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祝一凡脸颊瞬间滚烫。那抹红,无关关青禾的缠绵,是黑暗中骤然相逢同类:祁青红。与祝一凡化敌为友,解开心结,她紧绷至极限的心弦猝然松弛,竟让她像只重获自由的雀鸟,带着某种近乎癫狂的解放感,猝不及防地踮起脚尖,在他颊边烙下一个滚烫又冰冷的印记,随即大笑着隐入黑暗。这“革命式烙印”,远非寻常礼节,祝一凡唯有苦笑,无以言说。
有些相遇就像子弹,留下的痕迹远比疼痛持久。
见他窘迫,黎明收敛笑意,瞬间切换回凝重频道:“郑政委最近和我的通气多了些。他对尾大不掉的鬼市,也是头疼得很。一凡,高娟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费刚死后,她更是不值一哂。可她背后那尊大神…只怕比费刚更难啃。不但是大小市局清查,国际刑警都来了好几波,撒下去,泥牛入海,连对方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老领导,游侠联盟还在。”祝一凡沉声回应,“当年正风的案子一直没有翻,我和鬼市…和那幽灵,就是不死不休之局。”他的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生铁,粗粝而坚决。
黎明发出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眼中锐利的光倏然沉淀为深沉的惋惜与痛楚:“小陆可惜了…当年我们亲手浇灌的苗子,眼看就要参天…却…”痛惜之情,浓得化不开。那叹息像穿过十年时光的子弹,至今仍在伤人。
祝一凡心念疾转,压低声音,几乎用气声问道:“老领导,白洁这个人,您熟…”
“噤声!”
黎明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斩断一切的凌厉。一个极其严厉、不容置疑的噤声手势骤然凝固在空气中。他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死死攫住门口方向,屏息凝神,侧耳捕捉着走廊里每一个细微的声波。
那一刻,连灰尘坠落都成了震耳欲聋的爆炸。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拉伸至断裂的边缘。寂静,成为唯一的主宰。
一个声音,刺破这死寂。
竟然是脚步声。
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精确到冷漠的节奏感,由远及近。
踏…踏…踏…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鼓皮上,敲击着神经的最末梢。它不疾不徐地经过黎明办公室的门扉…然后…
毫无停顿,继续向前。由近…及远…
那精确的节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最终彻底消弭在办公楼迷宫般幽深、死寂的尽头。这脚步声像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表象的平静。
2、
就在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的真空般的寂静里,黎明一直紧绷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一丝。他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警觉,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像一颗重磅炸弹,猛然砸进祝一凡的脑海:“忘跟你说了,刚才话赶话差点忘了这茬…前些天翻老档,查点别的事情,无意中看到点东西。”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划出的不是线条,而是未解的密码。“我们查案,时间线很重要…根据记录,当年,廖得水查扣那批价值十亿美金的军火的时候…”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祝一凡,“分管交警的局长,根本就不是藏钟!”
“不是藏钟?那是谁?”祝一凡呼吸骤停!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感到自己正站在真相的悬崖边,而地面开始崩塌。
黎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砸在铁砧上:“是郑铮。那时的他代管交警业务…虽然时间很短,大概只有半年左右…但这关键的半年,恰恰包括了廖得水扣车案发,以及后来那批军火在转运途中被神秘劫走的…整个悬案周期。”说完之后,黎明的眉头紧锁,带着一种对记忆盲点的懊恼和震惊:“就因为这半年太短,像块被遗忘的碎片,又被后来藏钟在位多年的印象给彻底覆盖了…所以这么多年,几乎没人想起这茬。”
黎明长叹一声:记忆是最不可靠的证人,它总在关键处失明。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薄雾似乎更浓重了,沉沉地压下来。祝一凡的脑海中,仿佛引爆了一颗无声的惊雷。十年悬案的重重迷雾,被这遗忘的半年骤然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此刻的沉默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过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