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天气凉爽不少。
这一天里,贡院并未宣布新的考试。
原因无他——昨日收上来的数千份《五言诗》和《稼穑惟宝赋》,需要时间让学政官们逐一评定,并交由誊录生用朱笔誊抄成副本朱卷,避免考官辨认字迹,同时检查卷面、格式、押韵、禁忌字等是否符合规定。
整个贡院数千名考生,如同被判了集体禁锢令,依旧被死死地锁在各自的号舍里,不得迈出一步,唯一的娱乐,便是对着天空发呆。
整整两天两夜,枯燥的囚禁和清汤寡水的饭食,消磨着所有人的意志。
直到第四日,天际将明未明时,贡院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终于被一阵粗暴的吆喝猛然打破!
“乙字号丙四舍!王有才!速速收拾行装,即刻离场!”
“壬字号戊八舍!李守义!收拾好东西,快!贡院东门离场!”
……
衙役们粗鲁急促的呼喝声如同催命符,回响在狭窄的巷道间。
很明显,这些秀才的《五言诗》和《稼穑惟宝赋》卷面低劣,已经失去了继续考下去的资格。
一些号舍里传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或是重物落地、书卷被胡乱塞进考篮的慌乱声响。
很快,在衙役的押送下,不少秀才步履蹒跚地出现,他们个个面如死灰,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双手掩面肩膀不住颤抖……那离去的背影,被熹微的晨光拉得扭曲而落寞。
天色大亮时,幸存下来的秀才们如蒙大赦,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警惕。
西门庆随着众人,草草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震。
天色真正大亮,贡院的气氛又一次绷紧,第二场考试的题目终于来了!
衙役举着新的大木牌公示:《论汉文帝罢露台之费》。
看清题目的一刹那,西门庆眉头先是微微一蹙,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这题我知道!学过!就在后世的课本里!”
他兴奋地在心里对识海中的两位大佬喊道:“这事儿我知道,汉文帝想造露台,一算花费相当于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觉得太过靡费,就断然放弃了,对不对?”
“哦?”识海中传来张文远略带调侃的笑语,“看来西门押司胸中已有成竹?此番无须老夫这‘老朽’代笔了吧?”
“不不不!张公莫要说笑话!”西门庆立刻收起喜色,连忙在心中回应,态度极为恳切,唯恐这位大才撒手不管,“学生……学生只是恰好知道这个故事罢了,仅知皮毛。学生……学生这点浅薄见识,如何能登大雅之堂?此篇依旧要仰仗张公您出手提点才是!”
张文远闻言,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舒畅:“哈哈!也罢也罢!既然押司如此看得起老朽,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语气一转,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吕轼!醒神!准备接笔!”
吕轼的回应带着一丝意外和小小的谄媚:“这么快?张公,您老……不需要先打个腹稿,细细推演一番?
“何需腹稿?这篇文章,我中进士时就写过,熟得很。”张文远傲然的声音响起,他略作停顿,随即声音转为一种浑厚而充满力量的咏叹调,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直抵人心:
“圣人制欲于未萌者智,节用于可取者仁……”开篇两句,如黄钟大吕,瞬间定下了文章的基调,他接着铿锵有力地评述:“观孝文惜百金之费而罢露台,其智足经国,仁足泽民也!”
“妙!绝妙!”吕轼操控西门庆的手刚刚写下这气势磅礴的开篇,已忍不住在识海中叫起好来,语气夸张得近乎谄媚,“张公破题,直指本源!石破天惊,振聋发聩啊!”
西门庆也被这精炼深刻的开篇震了一下。
张文远并未停顿,声调陡然一扬将笔锋自然地转向歌颂当朝:
“今上御极以来,罢上元灯彩,减宫中用度……此等盛德,直追文景遗风!臣——草茅所望者,惟圣德日新,绵四海之永祚耳!”
这一次,连西门庆这个旁观者都听出来了。
张文远这哪里是在论古?分明是借着古人酒杯,狠狠灌下了一盏献给当今皇帝的迷魂汤!
拍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却又力道万钧!
吕轼几乎是屏息凝神,在白雾的完美驱动下,西门庆的右手在草稿纸上笔走龙蛇,一篇论点鲜明、文采斐然、颂圣得体的精炼短论一气呵成。
整个誊写过程行云流水,竟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可这“论”的规定作答时间是一整天!
西门庆牢记张文远的教诲,强压住跃跃欲试的心思,硬是耐着性子坐在闷热的号舍里,反复假意研读自己刚刚誊写工整的考卷,仿佛其中还有无穷奥妙亟待参悟。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染红了低矮的棚檐,监考官板着脸,他才装模作样、恋恋不舍的最后一批随着众人交上考卷。
第五天,第六天,依旧是停考!重复着令人烦躁的囚禁生活,继续等待着阅卷官们裁决第二场的“论”卷。
……
第七天的清晨,当最后一场考试——决定最终排名的经义考试来临之时,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衙役再一次抬着沉重的木牌出现。当木牌上的题目映入眼帘的一刹那,连见多识广、稳如泰山的张文远在神识中也明显地愣了一下神!
题目赫然竟是:“圣人抱一为天下式”。
木牌下端还用一行小字清晰注明:出自当今道君皇帝御撰《御解道德真经》第二章。
“什么?!”识海里,锁灵尖锐的声音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恼怒,“好个程万里!真是彻头彻尾的阿谀奉承之徒!满眼都是往上爬的心思这……这简直是乱弹琴!把儒门经义当成什么了?把天下读书人当成什么了?”
然而,题目已出,铁板钉钉,任谁也无法更改分毫。
贡院各处,清晰地传来了阵阵压抑的哀鸣和此起彼伏的叹息。
不少考生看到这题,瞬间面如土色,眼神里充斥着茫然和绝望。
他们寒窗苦读的是《四书五经》、孔孟之道,何曾在这玄而又玄的道门经文上花费过多少心思?这题目,简直要人命!
连张文远这样学富五车的老儒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擅长的是儒家经史子集,对于道家典籍虽有涉猎,但如此深入精微地阐释一篇御解的《道德经》,而且作为决定命运的科举压轴题,实属陌生且极具挑战。
西门庆却陷入了沉思。
前世经营古玩店,接触过不少道家符箓、典籍残卷、法器和相关古籍资料。对于道门一些核心的思想,如“上善若水”“大道至简”“道法自然”等等,他确实有着超越同时代读书人的、融合了后世视角的独特理解。
一个模糊的解读角度在脑中渐渐成型。
他定了定神,尝试在识海中表达自己的想法:“张公,学生对道教颇有些粗浅了解。依我所悟,‘抱一’之道,其精深微妙处,或可类比于水……”
他一边思索,一边整理着思路,语速不快,却透着一股笃定,“水的真谛,便是无为无争。不争先,却不择细流终归于海;甘居卑下,却以柔弱之力洞穿最坚硬的山岳;身处浑浊,却能耐心沉淀,澄澈自身……无争,无为,却无不可为。”
张文远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直到西门庆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依旧默然不语,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布满智慧沟壑的眉峰微微蹙起,他没有踱步,也没有捻须,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
只有偶尔颤动一下的眼皮,显示他脑海深处正进行着怎样剧烈的思维风暴,无数关于“道”“一”“水”“自然”“无为”的典籍片段、圣贤语录、乃至西门庆那番惊世骇俗又直指核心的“水之论”,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重组……
锁灵在一旁紧张地盯着老儒的侧影,连那雾状的形态都凝固了。
吕轼更是大气不敢出。
西门庆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张文远的双眼猛地睁开!那深邃的眸子里精光爆射,带着一种打通关节后的豁然开朗!
“吕轼!”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已经窥见了天道运行的轨迹,“磨墨!提笔!准备!”
“是!张公!”吕轼一个激灵,白雾瞬间包裹住西门庆的手腕,悬停在素白纸上方,蓄势待发。
张文远微微颔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与刚才沉思时不同了。他昂首望向虚无,淡淡念道:
“道之子,圣人体道故守……是以尧舜执中如细水长流,润物无声……”
他将尧舜禅让、天下为公的至高德行,巧妙地类比于细水长流的“无为而治”,化用了西门庆“水”的核心意象,接着便自然而然地颂扬当今——“今教主道君皇帝陛下!上应天心,下抚黎庶……抚五辰之玑衡,抱混元之真一,与天地同呼吸……”
吕轼笔走龙蛇,一边小心翼翼地逐字誊录,一边不忘在识海里啧啧称赞:“妙!妙!这‘细水长流’暗合流水之意!张公真是神来之笔,圆融无碍,神思贯通!妙!”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词藻匮乏,只会翻来覆去用“妙”字来表达崇敬。
“哼!”锁灵在一旁极为不爽地冷哼一声,雾影翻腾了一下,冷冷地刺了吕轼一句,“马屁精!光知道‘妙’‘妙’‘妙’!你以为自己是只只会‘喵喵’叫唤的小野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