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舍内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的酸气、汗水馊味,以及旱厕飘来的腐朽气息。
头顶低矮的瓦片,仿佛将八月未消的暑气都压缩、聚集在这方寸囚笼之中,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考生的肩头。
吕轼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将那篇费尽心力才“拼凑”出的经文,誊写到粗糙的黄麻纸上。每一个笔画都重如千斤,又轻若蚊蚋,当真是一笔难得的好字。
“今日不需要压时间随大流交卷!”张文远说道:“前两场考试,优劣已分,这一场考试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西门庆点点头,当即示意学政官,第一个交卷。
学政官将试卷仔细卷好,放入专用的封套,照着规程说道:“本次发解试三场已毕。考生可移步到贡院正门前等候,待凑够五十人,便会打开大门,放众位离场。”
“有劳。”西门庆拱手谢过学政官,收拾好考篮,迈出狭小的号舍,大步流星地向贡院大门走去。
他路过葛大壮号舍时,葛大壮正在咬着笔杆沉思,笔杆末端被咬出一溜深深的牙印。
不远处,高衙内身前的黄麻纸上,仍然干干净净,宛如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但他似乎对这足以定人命运的“白卷”毫不在意,歪斜地靠在墙壁上,双目微阖,竟是在闭目养神,仿佛身处花厅软榻,而非森严考场。
西门庆心中了然,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冷哂,不再停留,径直朝着贡院大门方向而去。
在他身后,正留下两种截然不同的苦难:一种是继续作答,一个字也不愿放弃的窒息,另一种是建立在规则之上,无所顾忌的安然。
高大的贡院正门尚紧闭着,青黑色的门板上,油漆斑驳,透出岁月的沧桑与威严。
门前空地上,已有三十多名抢先交卷的考生聚在一起。
众人神态各异,有的三五成群小声议论,有的独自抱臂而立,脸色紧张地反复搓着手指,有的则故作闲适地摇着折扇,眼神却不断瞟向紧闭的朱漆大门。
西门庆心里明白,这些提前交卷的秀才实际分成两类:一类秀才时有真才实学的,对自己的卷子很有信心,不愿在贡院中白白耗费时间,早早交卷最好;还有一类秀才则不同,属于压根不会,自觉坐着干耗时间,还不如早早出了贡院这牢笼,也放松放松身心。
西门庆刚在人群中站定,目光一扫,竟发现王玉奎和赵云宝也在其列!
三人目光交汇,脸上瞬间绽放出意外又惊喜的笑容,隔着几步路便遥遥抱拳。
“两位大才子!”西门庆走上前去,朗声笑道,声音在略显嘈杂的环境中依然清晰,“今日这场经义题目,刁钻冷僻,颇不易答。两位竟然这般利落交卷,早早在此等候,看来此番秋闱,必是胸有成竹,金榜题名已在囊中了!”
王玉奎闻言,先是夸张地仰头一阵“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凑到西门庆耳边,用刻意压低的、却又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与促狭的声音,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原来,他竟是在考卷上挥毫泼墨,一通拉大旗做虎皮,便草草教交卷。
“哈哈,反正最后一场也无关紧要嘛!”王玉奎用折扇敲了敲手心,脸上毫无愧色,反而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实话实说,这次我考得还成,即使不中,大不了来年再战就是。”
西门庆笑了笑,心道此人倒也直率。
王玉奎笑道:“整整闷在鸟笼子里考了七日,骨头都僵了!今儿个说什么也得赶个早,去那流觞院里挑个水灵点儿的姑娘,唱个小曲,喝杯暖酒,放松放松这身筋骨才是正经!”
他边说边挤眉弄眼,一副“你懂的”神情。
“对对对!王兄所言极是!”赵云宝连连点头附和,搓着手嘿嘿直笑,道:“我这回是凑巧了,家父极喜道教,家中典籍不少,所以最后一题颇有心得,故而早早交卷,也和王兄一起乐呵乐呵去。”
西门庆看着这两位“同年”,也不禁摇头失笑。
这时,贡院内又陆陆续续走来了几名考生,看门衙役开始低声点数:“……四十八,四十九……”
就在这时,贡院深处,甬道的尽头,一个人影突然如同被猛兽追赶般,正发足狂奔而来!
西门庆循声望去,当看清来人面容时,饶是他城府颇深,也不由得再次吃了一惊,低呼出声:“高衙内?”
只见高衙内一身锦衣已跑得有些凌乱,白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心中大奇:片刻之前,此人明明在自己号舍门前酣睡,面前黄麻纸还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这前后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他是如何完成答卷并且飞奔至此?
念头电转间,西门庆心中豁然雪亮:‘好一个“暗度陈仓”!想是早就安排好了枪手替答,将卷子暗中调换了。
“五十人齐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两名膀大腰圆、皂衣皂帽的衙役走上前,“嘿唷!嘿唷!”得喊着号子,才将那横亘在大门上的沉重门栓抬下来,放置在一旁。
“嘎吱吱……咿呀……”
巨大的贡院两扇大门,终于被缓缓拉开!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秀才们,如同潮水决堤一般,再也按捺不住归心似箭的冲动,发出一阵混杂着欢呼和急促喘息的低吼,争先恐后地拥出门去!
大门外的景象,瞬间从考场的压抑转换成了世俗的喧嚣与热烈。
早已严阵以待的几班吹鼓手班子,立刻铆足了劲儿吹打起来!霎时间,唢呐高亢嘹亮,锣鼓震天撼地,丝竹管弦齐鸣……
这巨大的声浪不仅搅得人耳膜发胀,连贡院门前老槐树的叶子都簌簌抖动。
早就在门外伸长了脖子、焦灼等待的秀才家人、书僮仆役们,此刻如同迎接英雄般涌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讨喜的笑容,忙不迭地将早已准备好的铜钱,“叮叮当当”如同下雨般抛向那些吹鼓手班子手中高举的铜盘里,讨个“金榜题名”的好彩头。
武松和鲁智深请来的吹鼓手班子无疑最为壮观庞大!
唢呐、琵琶、大锣、小钹、铜钟、石磬一应俱全,阵列齐整,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
旁边车辕上,张顺正笑嘻嘻地用一块白得晃眼的绸布,仔细地擦拭着马车的车身。
西门庆快步挤出喧闹的中心圈,四人相视,还未开口,笑声便已先行。
整整七日,那狭小号舍中的憋闷、考题的刁钻、人事的倾轧,仿佛都随着这一步踏出而烟消云散!
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涌上心头,让他也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混杂却自由的空气,长长吁出,连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他脸上绽开多日不见的由衷笑容,迎上前去,与两位兄弟相视,还未开口,笑声便已先行。
突然,一阵极其刺耳的铜锣声骤然敲响!
“哐!哐!哐!”尖锐的声响如同冷水泼油锅,瞬间将欢腾的气氛撕裂!
紧接着,一声粗暴的厉喝炸开:
“东平府府押解重犯——!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只见一队约莫二十多名身着玄色皂衣、腰佩铁尺钢刀的捕快,粗暴地推搡着挡在贡院门前大路上的人群,硬生生在喧闹喜庆的人海中犁开一条通道。
被冲撞的众人惊呼连连,纷纷后退躲避,原本和谐的场面瞬间大乱。
西门庆、武松、鲁智深、张顺四人闻声,皆是一凛,齐齐循声扭头望去。
只见在捕快形成的两道人墙之中,一架囚车缓缓碾压过铺满铜钱的青石路面。
那囚车通体由铁叶铆钉打造,沉重无比,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滞涩刺耳,四周围着十几名捕快一同押解。
再看囚车内,蜷缩着一个几乎赤膊的囚犯,上身仅存几缕破烂布条遮蔽,根本遮不住满布伤痕的肌肤——那是一道道鞭痕、烙印、血痂相互交错的惨烈图画。
囚犯肮脏散乱的头发披垂下来,遮挡了大半张脸,但满身露出的刺青图案却如此狰狞而鲜明,居然是——是九条虬结盘绕、鳞爪飞扬的青龙!
一名打扮伶俐的小厮,从混乱的人群缝隙里钻出,飞快地跑向高衙内,急促地对着高衙内的耳朵低语了几句。
高衙内原本略带迷惑的白胖脸孔上,骤然被巨大的惊喜和刻骨的得意所占满!
那是一种猎人终于看到掉入陷阱的猛兽般的狂喜。他猛地爆发出一阵毫无顾忌的、放肆到极致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残忍的意味,将四周的鼓乐声和惊呼声都压了下去。
笑罢,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催动那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往前踱了两步,马鞭朝囚车方向狠狠一指,拔高嗓门,大声吆喝道:
“瞧见没?瞧见没?惹恼了小爷我!管你什么过江龙、穿山虎,也得给我盘着缩着!今儿个就叫你亲眼看看,什么叫‘九纹龙’变‘九——节——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