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眼前这看着憨厚得像老榆树疙瘩的后生,赶着三挂大车,车上堆满了油光水滑,看着就压秤的猪肉、牛肉甚至羊肉,竟然是为了换他们手里那几张轻飘飘,几乎成了废纸的煤炭票?
这票,在他们兜里都揣出汗了,黑市上都没人正眼瞧!
为啥?
矿上谁不知道,这“福利煤”是筛剩下的矸石底子。
正经煤块稀稀拉拉,烧起来烟大火苗小,还呛得人直咳嗽,一股硫磺味儿。
搁自家小炉膛里凑合烧烧炕还行,可要是炼钢烧锅炉?
矿上技术员说了,那热值不够,纯粹是糊弄鬼!
矿上公对公的好煤都紧着鞍钢,本钢那些大厂子,挑挑拣拣送过去。
这些筛下来的“煤尾巴”、“石头蛋”,才像打发要饭花子似的,当作福利票发给他们这些“烧炕户”。
能换给私人烧的,也就是些公社的小砖窑啥的。
砖窑厂倒是有,可也是公家的。
排队等煤的车能从窑口排到矿门口,能等得你心焦。
那架势,开春化冻了都不一定能轮上号。
广播里倒是天天喊“解放思想”、“搞活经济”。
工商所门口新挂了块“个体经营”的木头牌子。
只要你胆儿肥,敢往那新刷了绿漆的窗口递申请,执照批得倒是快。
上头如今是鼓励大伙儿“自我发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嘛!
可这“神通”背后,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晕乎劲儿,免不了呛几口冷水。
当然,比起整个国家要翻身,要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这点代价又算得了啥?
广播匣子里,那个带着南方口音的新领导,就是这么说的。
当然,这些门道,陈冬河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蹦。
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事,可以说是脑子活泛,眼光毒。
可要是知道得太多、太超前,那就不是本事,是祸害了!
到时候,招来的可不光是钱,还有无数双藏在暗处,能要人命的红眼珠子。
闷声发大财,才是硬道理!
钱揣进棉袄里兜,比啥都暖和。
此刻,围着牛车的人群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带着煤灰味儿的喘息和拉车老牛偶尔打个响鼻,喷出白雾的声音。
一张张冻得发红发紫,沾着洗不净煤灰的脸上,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全是活见了鬼似的震撼。
他们死死盯着陈冬河脸上那点憨厚的笑意,仿佛要把他脸上那层庄稼汉的皮给扒下来,琢磨出里头藏着的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谁也没想到,在这肉比命还金贵的当口,这后生竟然拿实实在在,能解馋顶饿的肉,换他们手里这堆公认的“废纸”!
这煤炭票,搁一年前黑市上,撑死了也就值个十来块,还得看人脸色。
如今“春风”吹过来,公家煤价透明了,涨是涨了点,到二十八块一吨了。
可关键是,矿上的人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
凭票去煤场领回来的那点“福利煤”,矸石能占一半!
沉甸甸一筐,烧起来温吞水似的,还不如山上的硬柴火!
可烧炕,哪用得着那么高的热值?
山上的榛柴、桦木柈子,不一样能把炕头烧得烙屁股?
然而,陈冬河心里门儿清,眼前这些人,还没咂摸出这里头的“商机”呢!
或者说,还没人把主意打到这“废纸”的另一种生财之道上。
可人群心里头,早翻江倒海了。
不少人心里直犯嘀咕。
这后生怕不是个二傻子?
没打听打听现在黑市上一吨这样的矸石煤才卖多少钱?
撑死了二十块顶天!
还得搭上人情!
他按二十八块折算肉换出去,不是明摆着亏掉裤衩?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不过,这话谁也不会傻到说出口。
有便宜不占?
那不成王八蛋了!
先换了肉,把年过了再说!
管他后生亏不亏!
而且谁要是点透了这个奥妙,指定瞬间就成众矢之的。
以后这矿上也没法呆了。
“你……你真要用这肉……换俺们这煤票?”
一个穿着臃肿蓝布棉袄,袖口油亮反光的汉子,声音带着颤,又确认了一遍。
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边缘都磨毛了卷了边的票,像是攥着救命的仙丹。
陈冬河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像刚灌下一碗滚烫的姜糖水,暖意从眼底漾开:
“那还能有假?大老爷们儿,吐口唾沫是个钉!”
“大叔,您是不知道,咱庄稼院冬天难熬啊!大雪一封山,白毛风嗷嗷叫,进山砍柴火,那是拿命去搏!”
“碰上个饿急眼的野牲口——独行的孤狼、下山找食的熊瞎子、成群结队拱地的野猪,跑都跑不掉!”
“夏天还好说,冬天绝对不行。那些畜生饿疯了,能下山进村,拱开猪圈叼走半大猪崽!”
“村里要是没几头牲口填它们的嘴,遭殃的可就是大活人了!”
“前屯子老刘家的小子,去年冬天不就是让狼叼了去,就找回来一只棉鞋?这事儿,你们在城里也该听过吧?”
他说的煞有介事,带着山里人特有的那种对黑瞎子沟和老林子的敬畏,听得几个妇女脸色发白。
他顿了顿,又哈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在冷风中凝成雾:
“村里靠着山,那冷劲儿,比县城狠多了!腊月里零下三十多度常有的事儿。”
“烧柴火,前半夜炕头烙得慌,后半夜冰凉,炕席底下都透着寒气,早起被窝边上一层霜!”
“要是能用煤炭烧炕,那才叫一个美,火硬,炕热得匀乎,一宿炕头都温乎着,能烙大饼!”
“老婆孩子睡得香,鼻涕泡都不带冻出来的!我拿肉换你们的煤票……”
陈冬河掰着手指头,一副老实巴交算细账的模样,眉头微蹙,显得格外认真。
“再用票去村里换粮食,萝卜、白菜、土豆、大葱……只要是地里长的,能顶饿过冬的,我都要!回头再把这些菜啊啥的,拉回县城来卖。”
“这一来一回,中间是能挣点差价,可也挣不了太多,顶多就是个脚力钱、辛苦钱。”
“就是图个过年的嚼裹儿,给家里老人孩子添件新棉袄,碗里多漂几滴油星。”
他把“辛苦钱”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庄稼人的朴实劲儿。
“这……不是投机倒把吗?”
人群里,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一个带着点怯意,又有点犹豫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这一嗓子像根冰锥子,扎破了这看似火热的交易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