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程锦渊从书院回来了。
他看着又长高了些,肩背也宽了点,从前穿起来略晃的书院青衫,如今套在身上正好。
整个人透着股沉稳劲儿。
“姐姐,我回来了!”
人刚踏进西偏院的月亮门,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程锦瑟听见动静,赶紧从屋里迎出去:“锦渊,快过来,让我瞧瞧。”
她伸手拉住弟弟的手,指尖顺着他腕间的青布袖口滑过去,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手腕。
筋骨是实的,没像前世那样,被人硬生生挑断。
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稳稳落回肚子里。
可她还是不放心,拉着程锦渊在桌边坐下,叮嘱道:“锦渊,你在书院得当心。别轻易出书院的门,旁人要是跟你争执,也别跟人呛声。”
“要是有人平白对你好,或是说些话激你,你都别搭理。记住,除了柳嬷嬷亲自去接你,不管是谁,哪怕说带着我的话来,你都不能信,知道吗?”
程锦渊虽不明白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些,可看她眉头皱着,神色比往常都凝重,还是点了点头。
“姐姐放心,我都懂。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让人骗着走。”
他又笑了笑,“我跟夫子告了假,四日后你大婚,我肯定得亲自送你上花轿。等你礼成了,我再回书院。”
程锦瑟听了,心里便觉温暖。
这样倒也好。
大婚那天指不定有什么事,锦渊在府里,真要是出了岔子,柳嬷嬷也能护着他。
她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好,姐姐等你回来。”
大婚前一日,天黑如墨。
程府里却亮得很,灯笼挂了一廊又一廊,烛火彻夜不熄。
仆役们提着食盒、抱着锦缎在廊下来回走,偶尔停下说两句话,笑声顺着风飘过来,看着倒真有几分热闹和喜庆。
可这份热闹,跟程锦瑟没什么关系。
她一个人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着她素净的脸,连脂粉都没敷。
这时,柳嬷嬷掀了帘子进来,脸上带着笑,凑到程锦瑟身边压低了声音。
“姑娘,刚从宫里来的消息!仪鸾司的掌事女官亲自去了辰王府,带着人铺房呢。”
“听说那龙凤合欢被,是用真金线绣的,针脚密得能当镜子照;百子千孙的帐幔,边上缀的东珠有指头那么大,一晃就发亮。还有交杯酒的玉盏、压帐的玉如意,件件都是内务府库里存的好东西!”
柳嬷嬷越说越高兴,又凑近了点:“宫里还传话,说这是陛下和娘娘的意思,可见皇家多看重这门亲事,姑娘的体面,是给得足足的了。”
她看了眼院外,继续道:“府里也热闹,今日递帖子来贺喜的宾客就没断过。老爷这次还特意让人去请了你外祖在军中的几位旧部,听说连镇守北疆的徐将军,都得了陛下特许,正快马往回赶呢。他们都说,明日姑娘出阁,肯定来观礼。有这些手握兵权的老将军在,再没人敢轻辱姑娘了。”
程锦瑟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窗边衣架上那件吉服上。
那是件深青罗裱褙的礼服,看着就华贵得很。
罗衣上用五彩雀羽线绣了十二对翟鸟,针脚密得看不见底,那些翟鸟展开的长尾顺着衣襟往下垂,动一动就像要飞起来似的。
礼服外头叠着青纱中单和深青蔽膝,腰间系的金玉云龙纹革带,扣头的玉璧磨得光滑。
裙摆一层叠一层,每层都用米珠勾了祥云,烛光一照,米珠泛着温润的光。
这样的荣宠,这样的排场,恍惚间让她觉得像在做梦,隔着层雾似的不真实。
前世她也有过大婚前夜,可那时哪有这些?
只有一间冷清的屋子,几台寒酸的嫁妆,和一颗被虚假爱意蒙蔽、满怀憧憬的愚蠢的心。
那时的她,以为嫁入辰王府,便是为太子萧云启立下的又一桩功劳,是离他更近了一步。
她天真地相信,自己是他最锋利的刀,最隐秘的棋,终有一日,能助他成功,与他并肩站在权力的顶峰。
何其可笑。
重来一世,她看得明明白白。
这泼天的富贵,是皇家做给天下人看的样子;满堂的宾客,是父亲程士廉用来撑门面、粉饰太平的。
就连那些她以为能成为依靠的舅家旧部,程士廉请他们回来,也无非是为了击破京中关于他克扣发妻嫁妆的流言,是为了他自己那比天还大的脸面。
什么都是假的,是浮在表面的镜花水月。
只有一点是真的:她身后不再是空的了。
起码明日要是真陷了绝境,那些看着她长大的叔伯长辈在,凭着他们对母亲的旧情和忠义,总能护住锦渊,为母亲留下最后一点血脉。
这样就够了。
想到这儿,程锦瑟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
她站起身,目光从嫁衣上移开,落在柳嬷嬷身上,膝盖一弯,对着柳嬷嬷重重跪了下去。
“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啊!”
柳嬷嬷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赶紧扶她。
程锦瑟没起身,紧紧抓住柳嬷嬷的手。
她抬头看着柳嬷嬷,眼里的决绝让柳嬷嬷的动作顿住了。
“嬷嬷,您先听我说。”程锦瑟的声音压得低,“锦瑟还有最后一件事求您,这事关锦渊的性命,您一定要答应我。”
柳嬷嬷想都没想就应:“嬷嬷答应!什么都答应您!您先起来,地上凉!”
程锦瑟摇了摇头:“明日大婚看着风光,其实藏着杀机。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肯定不会太平。”
“嬷嬷,我要是明日出了任何意外,不管发生什么,您都别管、别问,先拦住锦渊,别让他为了我冲动。您带着他立刻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别回来。”
“姑娘!”柳嬷嬷失声叫出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您怎么说这话!要是真有波折,咱们这就去告诉辰王殿下!他肯定会护您周全的!”
“不行。”程锦瑟摇头,“这里面的事太复杂,锦瑟能信的,只有您一个人。”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巧的铜钥匙,塞进柳嬷嬷手心。
“母亲留下的嫁妆里,有几处关外和江南的田庄铺子,地契我都取出来用油纸包好了,藏在锦渊书房那本《山河志》的夹层里。”
“就是他最爱翻的那本。这钥匙是开书柜暗格的,你们离京后找个安稳地方,把这些变卖了,足够你们一辈子安稳过活。”
这番话,跟遗言没两样。
柳嬷嬷握着那枚钥匙,只觉得手心沉得像坠了铅,差点握不住。
她看着程锦瑟,喉头哽咽着,连劝阻的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哑着嗓子道:“老奴……遵命。”
“姑娘放心,只要老奴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着锦渊少爷一根头发!”
得到这句承诺,程锦瑟俯下身,对着柳嬷嬷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
等柳嬷嬷把她扶起来,程锦瑟心里已经一片澄明。
她转身走到衣架前,指尖顺着嫁衣上的金线摸过去,金线凉得硌手,缀在裙摆的米珠蹭过指尖,细细摩挲。
明日大婚,是她重生后,要打的第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