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此以往,掌握着流通渠道的他,与其他纯粹依赖土地的农户之间,会不会逐渐产生财富和地位的差距?甚至形成新的乡村能人阶层?
“现在只是代销点,未来呢?
如果允许土地买卖、雇佣劳力……那么新的剥削阶级是否会在这片刚刚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土地上重新萌芽?
他知道,这就是历史的复杂性。
现阶段必须利用小农经济的积极性来恢复生产,不能操之过急。
但作为领导者,必须对此保持清醒的认识。
他转过身,对身旁的李大有、王富贵以及李长河等人说道,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
“这个代销点办得很好,方便了群众,体现了咱们乡亲们的智慧和主动性,应该鼓励。”
他话锋微微一转:
“不过,我们也要看到,我们的目标是共同富裕。
在鼓励这种个体活力的同时,我们更要思考,如何把大家更好地组织起来,发展集体的力量。
比如,将来能不能由村集体来主导更大的副业生产?
或者成立合作社,统一购销,让更多的乡亲,而不仅仅是一两户,能从商品流通中受益,避免‘肥了少数,瘦了多数’?
这需要我们基层干部多动脑筋,把握好方向。”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当下的做法,又描绘了未来的集体化方向,更隐晦点出了潜在的问题。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王富贵脸上的自豪则稍微收敛了一些,陷入了思考。
陈朝阳知道,思想的转变非一日之功。
但这就是在推动宏观的工农业发展时,时刻关注着这些基层社会结构的细微变化,并适时地进行引导。
离开了代销点,娃娃们很可爱,但这附近一大片一大片的盐碱地,让他心情沉重,村庄景象的破败是战乱稳定后必然的,富民必须养民,这是需要时间去解决,虽然千头万绪,但总有个办法。
振兴这片土地的蓝图在他脑中盘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的漫长与艰巨。
每个人或许都有私心,但此刻来到了乡村,能牵动他全部心神的,除了眼前这些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乡亲,
更多是那些将至亲骨血献给了这个新生国家的烈属家庭,他们理应被更好地对待。
思及于此,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这些低矮的屋檐,对身旁亦步亦趋的村长王福贵说道:
“福贵同志,先不急着看别的。
带我去几户眼下生活最困难的人家看看,特别是,咱们村的烈属、军属家,一定要去。
他们把儿子、丈夫送上了前线,我们这些在后方的人,不能让他们寒了心。”
王福贵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他连忙点头:“哎,好,好!
陈首长,您这边请,咱村西头,平安家就是烈属,他娘一个人过活,日子……是挺难的。”
“好,就去平安同志家看看。”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村西。
那处院落显得格外孤寂,土坯院墙塌了一角,用些荆棘勉强堵着。
推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门,院子里的景象让陈朝阳心头一紧。
一个头发几乎全白、脊背佝偻得厉害的老大娘,正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就着午后的天光,双手缝补一件破袄子。
那袄子颜色尽褪,补丁也摞着补丁。
“平安他娘,”王福贵提高嗓门,“快别忙了,省里来的陈书记,大首长,特地来看你了!”
老大娘茫然地抬起头,陈朝阳看得出来,大娘有些迟钝,如此多人推门而入,都没引起她的注意…怕是长年的精神恍惚导致………
大娘浑浊的眼睛花了些时间才聚焦过来。
她认出是村长,又看到后面一群干部模样的人,下意识地就想挣扎着站起来,身子却晃了一下。
陈朝阳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老人干瘦的手臂,就势在她旁边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邻居串门。
“老人家,您坐着,千万别起来。我们就随便说说话。”
他温和说道,目光扫过老没什么血色,布满裂口的手指,以及那件怎么看也无法抵御春寒的破袄子。
“首长……”老大娘嗫嚅着,有些无措地想把棉袄藏到身后。
“大娘,家里就您一个人?”陈朝阳放慢语速,让自己的口音更清晰。
“就……就俺一个了。”老大娘的声音十分沙哑,
“俺家平安,命不好……四八年那会儿……没了。
他爹走得早,就剩俺这没用的老婆子拖累人了……”
她的话语里没有太多激烈的悲伤,只有一种被漫长孤寂和贫苦磨砺出的麻木。
陈朝阳沉默了片刻。
四八年,那是胜利的曙光喷薄欲出的时刻,也是无数英勇生命为了这缕曙光永远定格的时刻。
这沉默里,饱含着对逝去同志的沉重敬意,更有难以言喻的心痛。
他环顾着这个承载着光荣与悲伤的院落,目光所及,处处透着生存的痕迹。
院子角落里堆着些柴火,但数量不多,该要算计着烧用。
正屋的木门门头上,一方用毛笔书写着“光荣烈属”四个字的木牌悬挂在那里,墨迹已经有些黯淡。
灶房门口,一只粗陶水缸裂了一道明显的缝,却只用一截粗糙的麻绳紧紧箍了几圈,勉强维持着使用。
整个院子里,唯一显得有点“生气”的东西,竟是窗台上晾着的几片刚洗净、不知名的野菜叶子,绿得有些惨淡,却是这灰黄背景下最刺眼的色彩。
“大娘,上面发的抚恤金,都按时收到了吗?生活上还有什么难处,您尽管跟我说。”他语气郑重,这不是客套。
老大娘脸上挤出一点感激的笑容,却又带着深深的茫然:
“收到了,收到了……年前刚给了一笔,买了点粮食,还能撑些日子……没啥难处,没啥……”
“年前刚给了一笔?”陈朝阳立刻捕捉到这个时间点,眉头微蹙,心中微怒。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先压下心头的疑问,转向李长河和王福贵,语气带着探究:“按照政策,苏北这边抚恤金应该怎么发放?不是一次性给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