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大院今儿个是张灯结彩,比过年还热闹。
日头刚过晌午,那股子炖大鹅的荤香就顺着烟囱往外冒,勾得半条胡同的野猫都在墙头转悠。
院当中间支起口一米二的大铁锅,底下塞的是硬杂木,火苗子舔着锅底,发出噼啪的爆响。
锅里那只养了三年的老鹅已经被大火收了汁,红亮亮的油汤裹着肉块,旁边还贴着一圈掺了苞米面的死面卷子,这时候正滋滋啦啦地往外渗着焦香。
魏爷今儿个把那身压箱底的呢子军装给翻出来了。
这衣裳有些年头,袖口磨得发白,但熨烫得那是只见棱角不见褶。
胸前那一排军功章擦得能照人影,随着老爷子来回踱步,叮当乱响。
老爷子也不嫌累,背着手在院门口晃悠,见着路过的街坊就得拉住聊两句。
“吃了没?没吃进来整两口!我家向前那也是争气,全省第一!你看那报纸没?头版那个魏向前,就是我大孙子!”
魏向前本人倒是没这份闲心。
他被一群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七大姑八大姨围在石榴树底下,身上那件中山装还没来得及换,风纪扣勒得他脖子发红。
“向前啊,二姑早看你天庭饱满,是个当官的料!”
“可不是嘛,那年向前还在穿开裆裤,我就说这孩子以后能成大事!”
李山河跟彪子一人占据个小板凳,手里抓着一把炒得酥脆的瓜子,那一地的瓜子皮堆得跟小山似的。
“二叔,你看向前那样,笑得比哭还难看。”彪子吐掉瓜子皮,嘿嘿直乐,“不过这小子这回是真抖起来了。刚才胡同口那几个平时不拿正眼瞧他的老娘们,今儿个都快把他夸成花了。”
“这就是现实。”李山河喝了口茶,“你穷的时候,那屎盆子都往你头上扣;你一旦成了事,那是放个屁都有人说是香的。”
就在这时,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哟,这么热闹呢?魏老爷子,恭喜恭喜啊!”
一个尖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李山河眉头一皱,这声音听着耳熟。
抬头一看,只见那个刘大脑袋带着两个穿着制服的手下,提着两兜子水果,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
魏爷本来正乐呵着,一看见这人,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这刘大脑袋平时没少给这片街坊邻居使绊子,那就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刘科长?稀客。”魏爷哼了一声,连正眼都没给,“怎么着,今儿是来查卫生,还是来收管理费?我这院子可是刚扫过,连只苍蝇都没有。”
“老爷子说笑了。”刘大脑袋把水果往石桌上一放,眼神在魏向前身上转了一圈,透着股子阴鸷,“听说向前兄弟考了个第一,这可是咱们辖区的大喜事。我这不是代表街道办,来看看咱们这位未来的大干部嘛。”
说着,他凑到魏向前跟前,压低声音说道:“向前啊,这政审还没过呢吧?咱们街道办这一关,那也是政审的一环啊。听说你前几年跟那个李山河搞什么投机倒把,这档案里要是有点什么不干净的记录……啧啧,那这第一名,怕是也得变成那个啥,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政审这东西,那是可大可小。要是这刘大脑袋真在街道的鉴定意见上写个“作风不正”或者“有投机倒把嫌疑”,那魏向前这事儿还真就悬了。
魏向前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求助似的看向李山河。
李山河把手里的瓜子往盘子里一扔,拍了拍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刘科长,这档案干不干净,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吧?”李山河挡在魏向前身前,那高大的身躯直接把刘大脑袋笼罩在阴影里,“再说了,您那点破事,是不是忘了?”
刘大脑袋脸色一僵,想起了那张照片,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腰杆。他觉得今儿这局面不一样,这是政审,是卡脖子的大事,李山河不敢乱来。
“李老板,那是两码事。”刘大脑袋冷笑,“我那是私德,向前这可是公事。这公事嘛,就得公办。要想这政审顺利通过……这街道办最近经费紧张,想修个活动室……”
“啪!”
这一声脆响,把满院子的人都给震住了。
不是李山河动的手,是魏爷。
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抄起了手边的拐棍,一棍子抽在了刘大脑袋带来的那兜水果上,烂苹果滚了一地。
“我给你修个奶奶腿!”魏爷指着刘大脑袋的鼻子,那股子杀过人的煞气爆发出来,“你也配跟我谈公事?老子当年打锦州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敢上我魏家来敲竹杠?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你……你敢打人?我可是公职人员!”刘大脑袋吓得往后退。
“公职人员?”李山河这时候开口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皮本子,那是老周给的特别通行证,在刘大脑袋眼前晃了晃,“看清楚这是啥。周主任特批的,魏向前同志是作为特殊人才引进的。他的政审,直接由省委组织部负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街道的小科长指手画脚了?”
刘大脑袋一看那本子上的钢印,腿瞬间就软了。他虽然级别低,但这上面的红头章他还是认识的。那是通天的人物。
“误会……都是误会……”刘大脑袋满头大汗,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我这就是来送个祝福,没别的意思……那个,水果放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完,带着那两个手下,跟被狗撵了似的跑了。
“好!”彪子在旁边带头鼓掌,“魏爷威武!二叔霸气!”
院子里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魏爷把拐棍一扔,哈哈大笑:“痛快!今儿这酒,得多喝两杯!来,开席!”
这一晚,魏家的酒席摆到了院子里。月亮爬上了树梢,把青石板照得发白。
魏向前喝醉了。他是真醉了,不是酒醉人,是这心里头那块石头落了地。
他抱着李山河的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完全没了白天那副第一名的斯文样。
“二哥……你知道我多怕吗……我真怕这孙子把我给毁了……我不想回去修地球,我想跟你干大事……”
魏向前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些年的委屈、恐惧和那种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全都借着酒劲倒了出来,“二哥,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要我咬谁,我就咬谁,绝不松口!”
李山河坐在马扎上,手里端着那个粗瓷大碗,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光。他没有推开魏向前,只是伸手拍了拍这小子颤抖的后背,那力道沉稳有力。
他抬起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月亮,眼神深邃得像是一口古井。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交锋,就像是林子里的野狗试探了一下过路的猛虎。
等魏向前真正坐上那个位置,进了那个名利场,更大的风浪、更狠的暗箭还在后头。
那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比这道外的街头还要凶险百倍。
但至少现在,这第一步,算是踩实了。这颗钉子,算是扎进去了。
“行了,别嚎了。”李山河喝干了碗里的酒,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激起一股子豪气,“这才哪到哪。等哪天你真成了气候,咱们兄弟再喝这顿庆功酒。到时候,这哈尔滨的天,得咱们说了算。”
院子里,彪子还在跟魏爷划拳,吼声震天。魏向前趴在李山河腿边睡着了,嘴角挂着笑。
李山河点上一根烟,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哈尔滨的夜风有些凉了,但他身上的血,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