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张玄清沉吟道,“对抗‘道蚀’,或者说延缓其侵蚀,关键在于……保持心灵的‘鲜活’与‘纯净’,避免被漫长时光和累积的‘知见’所固化、所蒙尘?”
“不错。” 老君赞许地点点头,“但这谈何容易。活得越久,见得越多,经历越丰,想要始终保持如赤子般的纯粹与鲜活,近乎不可能。这需要莫大的毅力、通透的悟性,以及……一点天生的心性。神农道友,当年何尝不是心怀苍生、赤诚一片?只是万年光阴,圣皇重担,不知不觉间,心灵蒙尘而不自知,最终被‘道蚀’所乘。”
他叹了口气:“我等这些老家伙,亦在时刻自省,擦拭心镜,或寻他法,以延缓此劫。天师你虽年岁不及我等古老,但道行精深,智慧如海,亦需引以为鉴。”
张玄清微微颔首,表示受教。他明白老君此来,不仅仅是为了告知“道蚀”的真相,更是隐晦的提醒与告诫。
“那……被老君带回蓝溪镇的‘善面’神农道友,如今如何?” 张玄清转而问道。
老君神色稍缓:“善面神农,虽因分离而实力大损,心性也因恶面所行之事而备受打击,但其本源中的‘腐朽’与‘道蚀’牵连,已随恶面被天师净化而大为削弱。如今在蓝溪镇中,受自然道韵与镇中阵法温养,静思己过,心境反而有了一丝澄澈迹象。或许……这对他也是一种解脱与新生。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以另一种形态,重获清净。”
“如此便好。” 张玄清点头。炎帝之事,至此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两人又就“道蚀”的一些细节、天地气运的变化、以及未来可能面对的挑战,交谈了许久。老君学识渊博,见解高远,许多地方让张玄清也受益匪浅。而张玄清的某些推演和看法,同样让老君眼中异彩连连。
日头渐高,清辉满院。
“今日与天师一席谈,老道获益良多。” 老君起身,含笑拱手,“‘道蚀’之谜虽未尽解,但总算窥得门径。日后若有所得,或天地有变,再来与天师商讨。”
“老君客气。随时恭候。” 张玄清也起身还礼。
老君点了点头,身形渐渐变得虚幻、透明,最终如同融入阳光中的水汽,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院中,只留下淡淡的、令人心静神宁的道韵余香。
张玄清独自站在院中,望着老君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道蚀”……时间……智慧……赤子之心……
哪吒的“没心没肺”,竟成了对抗这亘古难题的“法宝”?
那么,自己呢?自己的道,又该如何在漫长的时光中,保持那份最初的纯粹与坚定,不被“知见”所缚,不被“道蚀”所侵?
他抬起头,望向那无尽高远的苍穹。道之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至少,前路并非全然黑暗。有同道可论,有挚爱相伴,有弟子传承,有道心不灭。
这,便足够了。
山风徐来,拂动他月白的衣袍。张玄清转身,走向内室。清凝正倚在门边,温柔地望着他,手中捧着一杯新沏的热茶。
“谈完了?” 清凝柔声问。
“嗯。” 张玄清接过茶杯,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论前方是万丈红尘,还是无尽时光,有此心灯相伴,便无惧任何阴霾与“道蚀”。
自与太上老君那番关于“道蚀”、“时间”与“心境”的深谈之后,张玄清在龙虎山巅静坐了七日。
七日内,云卷云舒,星移斗转。他仿佛化作了山间一块顽石,一株古木,气息与整座龙虎山脉,乃至更广阔的天地自然,隐隐交融,却又超然物外。他在回顾,在审视,在推演。
回顾这数百年的山居岁月,清修悟道,斩妖除魔,调理阴阳,看似超然物外,实则早已与这座山,这片天地,结下了太深的因果与牵绊。山是他的道场,亦是他的“壳”。固然清净,却也无形中,将他与那万丈红尘、鲜活百态,隔开了一层。
审视自身道心。老君所言“心灵之垢”、“知见之障”,如暮鼓晨钟,虽不认为自身已染“道蚀”,但也警醒他,长久居于高位,俯瞰众生,以“天师”之眼观世,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固化了对“道”、对“人”、对“妖”、对这天地运行的某些认知?是否也因习惯了山间的清冷与秩序,而对那红尘中的喧嚣、混乱、蓬勃生命力与无限可能性,产生了某种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推演未来之道。灵瑶之乱虽平,“道蚀”之秘初窥,但三界暗流,从未真正止息。无论是妖族内部的分化与探索,还是人类科技的爆炸与对超自然界的重新认知,亦或是那些隐藏于岁月长河深处的古老存在与因果……未来的变数,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固守龙虎山,固然可保一方清净,但若想真正洞悉天机,引导大势,或许……需要换一个角度,换一种方式,重新“入世”,于红尘浪潮中,淬炼道心,观察众生,方能觅得那冥冥中的一线天机与应对之策。
七日之后,张玄清于晨曦中睁开双眼。眸中清澈依旧,却仿佛洗去了些许常年笼罩的、属于“天师”的凛然与高渺,多了一丝返璞归真的平和与深邃。
他起身,走回小院。
清凝正在院中侍弄那些她精心培育的灵草仙葩,见到夫君出关,眼中泛起温柔笑意,却并未多问,只递上一杯温热的灵露。
张玄清接过,一饮而尽。他看向清凝,目光在她清丽柔和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
“清凝,我们离开龙虎山一段时间,可好?”
清凝微微一怔,却没有丝毫犹豫或疑问,只是柔顺地点了点头:“好。夫君想去何处?”
“京城。” 张玄清吐出两个字。
京城。华国首善之区,千年古都,亦是如今政治、经济、文化的绝对中心,人口逾两千万的超级都会。那里汇聚了最鼎盛的人道气运,最复杂的红尘因果,最激烈的时代碰撞,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与变数。
“在山上住了几百年,也该……换种生活方式了。” 张玄清补充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清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那温柔的笑意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雀跃与期待。她本就非一味喜静的性子,数百年来为了陪伴夫君,甘于山居清寂。如今夫君主动提出入世,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新鲜有趣的体验?
“好呀。” 清凝笑靥如花,“我去收拾一下。嗯……要带些日常衣物,山上的茶叶和泉水也要带一些,还有我晒的一些花茶和香料……对了,山下的世界,听说用‘钱’,我们好像没有多少凡间的钱……”
看着她已经开始认真盘算、眼眸发亮的模样,张玄清冰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
“无妨,鹿野会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有序。
张玄清召来了鹿野,将离山入京的决定告知。鹿野虽然惊讶,但以她对师父(无限)和天师的了解,很快便领会了其中深意,并无劝阻,反而主动请缨,利用妖灵会馆和自身在人类社会的人脉资源,开始为天师和师娘在京城的“隐居”生活做准备。
选址,置产,身份安排,资金往来……所有这些繁琐俗务,在鹿野这位感知组组长高效率的运作下,迅速而隐秘地完成。她甚至贴心地为天师和师娘准备了数套符合现代都市精英、学者或退休人士等不同身份气质的“行头”,以及两部最新款的、功能强大却外观低调的智能手机(并附上了详细的使用说明和小黑录制的“简易操作视频”)。
无限在得知师父师娘要入京“体验生活”后,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无多言。但没过几天,他便托鹿野送来了一枚看似普通、实则内蕴玄机的羊脂玉佩,言道佩于身,可自然调和周身气机,于红尘中不惹尘埃,不招邪祟,亦能屏蔽绝大多数现代探测手段的窥视。小黑则兴奋得不得了,嚷嚷着也要跟去京城玩,被鹿野以“修行未成,不得下山”为由无情镇压,小家伙郁闷得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了好几天。风息闻讯,特意出关前来送行,赠上了几包他自己在龙虎山培育的、有安神静心之效的草木种子,可在京中居所种植。
一切准备妥当。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张玄清与清凝并未惊动太多人,只与留守的鹿野、小黑(眼泪汪汪)、风息简单话别,便如同寻常访友归家的夫妇,携手走下了龙虎山。没有动用神通,只是沿着古老的山阶,一步步,将数百年的山居岁月,暂时留在了身后。
数日后,京城,二环内,一条名为“柳荫”的胡同深处。
这里毗邻繁华的商务区,却又巧妙地保留了一片相对静谧的老城风貌。青砖灰瓦,朱门铜环,几株老槐树探出墙头,洒下斑驳绿荫。胡同不长,住户不多,多是些有年头的老宅院,或是改造后的精致工作室、茶舍、私房菜馆,闹中取静,格调雅致。
胡同中段,一座新近易主的四合院,门脸并不张扬,只挂着一块新制的、黑底金字的竖匾,上书三个瘦金体大字:
清心阁。
字体清隽飘逸,隐隐有出尘之气,却又完美地融入了这胡同的古雅氛围。匾额右下角,还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古籍、茶、香。
这便是张玄清与清凝在京城的“新家”,也是他们选择的,融入这红尘万丈的“方式”——一家小小的、兼营古籍、茶饮与香道的书斋。
推开虚掩的朱红色院门,入眼是一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小庭院。青石铺地,角落一株石榴树正开着零星的火红花朵,树下设有一套石桌石凳。正面是三间打通的正房,改造成了书店的主体,两侧厢房则分别是茶室、香室,以及连通后院的起居空间。
店内陈设,是清凝一手布置的。没有奢华的装潢,只有原木色的书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一些线装古籍、碑帖拓片、以及不少关于传统文化、历史、哲学、艺术的现代书籍,甚至还有一些外文原版书和设计精美的绘本。书籍品相极佳,但种类并不以稀罕见长,更重品味与内涵。临窗设有一排可供阅读的桌椅,桌上摆放着素雅的瓷瓶,插着时令鲜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静的檀香与书卷气。
茶室和香室则更为私密雅致,器具精良,茶叶与香品都是清凝从龙虎山带来,或由鹿野通过特殊渠道搜罗的上品。这里不接待散客,只接受预约,且每日限额,与其说是营业,不如说是主人兴趣所致,偶尔与有缘人分享。
开业数日,“清心阁”在这条本就低调的胡同里,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只有零星几位被匾额字体或店内清雅氛围吸引的客人进来逛逛,买上一两本书,或坐下喝杯茶。张玄清和清凝,一个通常静坐于柜台后看书,或于庭院中打理花草;一个则在茶室香室中忙碌,或与偶尔上门的客人轻声交谈。两人皆收敛了所有不凡气息,如同真正隐居市井的、气质出众的学者夫妇,从容,平和,与这胡同的节奏,完美地融为一体。
白日,张玄清会独自出门,不乘车,只是沿着胡同、小巷,信步而行。他看晨起遛鸟的老人,看匆匆上班的白领,看嬉笑打闹的孩童,看街边热气腾腾的早餐铺,看地铁口汹涌的人潮,看玻璃幕墙反射的冰冷日光,也看胡同深处斑驳的旧墙与倔强生长的野草。
他走进国家图书馆,在浩瀚书海中一坐便是半日;他混入公园下棋的老人堆里,默默观战;他甚至会去听一场音乐会,看一场画展,或者,就在某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静静地坐着,看云卷云舒,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