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云缓缓抬头。
目光先掠过那绣着繁复龙纹的玄色袍角,向上,是玉带环腰,再向上,越过宽阔的胸膛,最终,定格在那张脸上。
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是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时带着天生的阴霾。
只是那双曾经映着宫灯与她谈笑、也曾因权衡利弊而骤然冷却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古井。
北冥烬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她,带着帝王审视臣子特有的、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的威严。
宋念云的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缩,随即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唯有一丝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战栗从指尖蔓延开来,又被她稳稳收束在宽大的袍袖之中。
她面色平静,眼睫微垂,恰到好处地敛去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只余下新科进士面对天子时应有的恭谨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天颜的敬畏。
“你便是今科会元,宋念云?”
北冥烬的声音再次响起。
“回陛下,正是学生。”
宋念云的声音清越平稳,带着年轻士子特有的朝气,又因场合而显得格外郑重。
她再次微微躬身,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熏香袅袅,盘旋上升。
北冥烬看了她片刻,忽然道:
“朕看过你的文章。策论中谈及西北边患与民生凋敝互为表里之论,颇有见地。只是,‘以战养和,以垦实边’八字,说说你的想法。”
这问题不算刁钻,却直指她文章的核心,亦是他前世曾与她深夜讨论过的边疆方略之一。
只不过那时,她是依偎在他怀中的心爱之人,而今生,她是立于丹陛之下、等待帝王垂询的贡士。
宋念云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是否从这文风中察觉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文章本身?
她不敢怠慢,略一沉吟,便清晰答道:
“回陛下。学生以为,边患之起,根源在于地瘠民贫,外寇有隙可乘。
单纯戍守,耗费国帑,难以为继;
一味征伐,劳民伤财,亦非长久。
所谓‘以战养和’,非穷兵黩武,乃是以精锐之师,择机出击,震慑宵小,打出十年乃至更久的和平局面。
在此期间,‘以垦实边’,迁民实边,兴修水利,推广农桑,令边地自给自足,百姓安居。如此,边关方有真正的长城,非砖石之墙,乃人心之固。
战为和创造喘息之机,垦为战提供坚实后盾,二者相济,方是治本之策。”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逻辑分明,既有书生意气,又兼顾务实考量。
殿中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微微颔首,兵部尚书捋着胡须,眼中露出些许赞赏。
北冥烬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道:“想法不错。然则迁民实边,谈何容易?
中原百姓安土重迁,边地苦寒,谁人愿往?钱粮从何而出?官吏如何选派?若遇灾年或外寇侵扰,又如何保障?”
一连串的问题,犀利而实际,直指推行方略的难点。
宋念云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逐条应对:
“陛下明鉴。迁民之初,自需朝廷优抚。
可免赋税数年,赐予田地、种子、耕牛,允其子弟入边地官学。
钱粮之事,学生以为,或可从历年节省的冗军之费、部分海关厘金中筹措,专款专用,并由御史台与户部共同监察。
官吏选派,当重实干、轻资历,可选派干练官员,亦可用考绩优异之候补者,并许其优渥升迁之途。
至于保障,正需‘以战养和’之精锐驻防要地,清剿流寇,庇护垦区。此外,亦可鼓励边军屯田,兵农合一,以补不足。”
她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却不显迂腐,联系实际又能推陈出新,显然不止是纸上谈兵,对政务亦有相当的了解和思考。
北冥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眼前的女人,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俊,眼神澄澈而坚定,回答问题时那种沉稳与锐气并存的气质……
竟让他无端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恍惚。
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曾经很熟悉,却又隔了生死迷雾的感觉。
他微微蹙眉,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若依你之策,何人可担此‘以战养和’之重任?边军将领,孰优孰劣?”
这个问题,就更加微妙了。
涉及军中将帅评价,绝非一个尚未授官的新科进士该轻易置喙的。
宋念云心中一紧,知道这是更深的试探,或许也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她快速权衡,避开了具体人名,只从战略和将领素质角度回答:
“回陛下。担此重任者,需智勇兼备,熟知边情,既能临阵决机,破敌制胜,亦需懂得爱惜兵力,不贪功冒进。
更重要的是,需有全局之念,知‘战’为‘和’与‘垦’服务,而非为战而战。
至于边军诸将,学生身处江湖之远,未敢妄议庙堂虎贲。唯知将士用命,皆赖陛下天威与朝廷调度。”
一番话,既表达了观点,又巧妙避开了敏感的具体评价,且捧了皇帝和朝廷,可谓滴水不漏。
北冥烬没有继续追问,转而将话题引向了经义文章。
又随意问了几名其他贡士,殿试策问环节便接近尾声。
最终,按照惯例,皇帝需钦点三鼎甲。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宋念云垂首静立,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会元之名,加上方才殿上对答如流,状元呼声似乎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