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赶忙转过身来,陪笑道:“我去过了,工作组询问了我一些事情,见没有什么问题,就叫我回来了。”
“什么!”高海龙一脸严肃,大声吼道:“你在撒谎!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休想用你的谎言蒙蔽群众的双眼!据我掌握,你的历史问题很严重。不但大搞封建迷信,还和敌人串通一气。赶快随我进去,接受人民群众的审查!”
爷爷急忙赔笑道:“大哥,有那么严重吗?这些话都是哪个王八羔子瞎编的?”
高海龙把眼一瞪,喝道:“少跟我套近乎,叫我高书记!”把手一背,迈着正步朝屋里走去。
爷爷见走不掉了,便低下了头,胆战心惊地尾随其后。
大队部很大,共有十一间房子。一进走廊,便有两个两个民兵迎了出来。冲着高海龙敬了一个军礼,齐声喊道:“书记好!”
高海龙点了点头,径直走进书记室。
爷爷也跟着他进了屋,见高海涛正坐在办公桌前,手中捧着一张大字报,正在认真地阅读,见我爷爷到来,便把大字报放在抽屉里。
转头对我爷爷道:“你来得正好,要不我还想派人去找你呢。”
爷爷赔笑道:“我接到通知,马上就来了,一定听从大队领导再教育!”
高海龙哼道:“别他娘地往脸上抹烟粉了!要不是我发现得及时,说不定你就畏罪潜逃了。我问你,解放前你装神弄鬼,骗取多少钱财?祸祸多少个良家妇女?”
爷爷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地问道:“什么?你是在说我吗?”
高海龙没有吭声,高海涛却是把脖子一扬,傲气凌云地说道:“说你怎么啦!你以前是不是跳过大神,和李学文经常到外地捉鬼?由于钱财分配不公,你们产生了矛盾。李学文是不是你害死的?”
一番话,把爷爷的脸弄得好像吃了一盘子苦瓜似的,争辩道:“这,这不是血口喷人吗?我是做过道法,可那也是替天行道,为的是保护一方的安宁。”
高海龙接过话来:“我问你,世间真的有鬼吗?”
爷爷很肯定地说道:“当然有。科学是人的思维,世上有很多很多超出科学之外的东西,宇宙浩瀚,人类的科学只能研究地球表面那点东西,研究不到的东西,都属于玄学,比如……”
“纯粹是在瞎放臭屁!”高海涛猛拍桌子,指着我爷爷喝道:“人民群众的智慧高于天,大过地。况且上级部门明确表示:要破除迷信,相信科学。你却说世上还有科学研究不到的东西,分明是和人民群众唱对台戏!来人啊!把他带到审讯室去!”
爷爷还想解释,这时打门外走进两个配枪的民兵,拍了一下爷爷的肩膀,傲气凌人地说道:“走吧!”
爷爷知道,一进审讯室必定挨打,便大声吼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带我去审讯室?”
两个民兵一扭他的胳膊,骂道:“少他妈的废话!走!”
爷爷自知反抗也没有用,也就很顺从地被他们带入大厅。
爷爷一迈门槛便愣住了,见东墙下跪着六七个五类分子,其中有李学文的父亲李忠孝和二叔张世友。
张世友见把我爷爷也押了进来,眼睛里顿时流露出惊骇的神色。
一个民兵厉声喝道:“张世友,把头低下!”
张世友不敢多看我爷爷一眼,连忙低下头去。
爷爷扫望一眼四下,见东西两侧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刑具架下两旁坐着七八个民兵。
他们穿戴得十分整齐,清一色的绿军帽,绿军装,黄色的胶鞋,腰间系着武装带,胳膊上挂着红袖标,显得非常精神。
都是本乡本土的人,以前又都是好朋友、好伙伴,因此我爷爷一进门就和他们频频点头打着招呼。
可这些民兵仿佛不认识一般,表情严肃,目光中充满了敌意。
正在惊愣之时,忽觉肩头上一沉,有人喝道:“跪下!”
爷爷一回头,见两个民兵正用胳膊压自己的肩头,便把肩头一晃,将他们的手甩开:“我又没犯罪,干嘛叫我跪下!”
“呦呵!你小子还挺有尿性呢!”照着爷爷后腿猛踹一脚。
爷爷虽然没有练过武功,但天生敏捷,感觉身后有人踹他,急将身子一闪。这小子一脚踹空,由于用力过猛,一个收身不住,自己却闹了一个仰八叉,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此人姓闫,都叫他盐豆子,由于表现积极,被大队招选为民兵骨干。他著名之处就是敢打敢冲,那些高成分的人一见到他,无不胆战心寒。
今天他本想给我爷爷来个下马威,没想到自己却丢了脸面,不禁勃然大怒,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毕竟是在审讯室里,爷爷当然不敢与他正面交手,见他皮带打来,只是微微往旁边一闪,探出两个手指,电闪一般戳在他的手腕上。
爷爷的手指如同铁棍子一般,看似轻轻一点,却像被刀子穿透了一般,又麻又痛。
盐豆子哪里受得了,急忙丢下手中的皮带,抖手大叫:“诶呦!我的手啊!野驴子手中藏着有家伙式子,赶紧抓住他!”
五六个民兵蜂拥围了过来,举起手中的皮鞭,要对我爷爷动手。
爷爷微微一笑,摊开两只手,对众人道:“你们不要听盐豆子胡咧咧,我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干嘛把我当成敌人看待?
“再者说了,他一直在诬陷我,你们都看看,我的手里哪有什么家伙式?我认为,盐豆子就是借着造反的东风,对过去与他有恩怨的人打击报复。也许苍天有眼,再也看不下去,暗中教训他一下。”
这一带的人对我爷爷颇为了解,他不但能打架,还会道法,虽然是以先进思想武装头脑,但也对他忌惮三分。
尤其方才的一刹那,谁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盐豆子的手就动不了啦,由此更加确信此人身上真的有仙儿。
几个民兵畏手畏脚,谁也不敢上前,只在四周虚张声势。
“怎么啦?怎么啦?”这当儿,高海龙、高海涛、高贵凌等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盐豆子蹲在地上,捂着手腕不住地唉呀着,见领导们到来,指着我爷爷道:“他身上藏有利器,不知道咋整的,就把我胳膊整得麻舒舒,滋啦啦地疼!”
高海涛当年被打,官职被撸,对我爷爷是恨之入骨,嘴上虽然不说,其实他一直在找我爷爷把柄,伺机报复我爷爷。
今天可算有了机会,他哪能放过?因此他比谁都要积极。当下把手一挥,对几个爪牙令道:“搜他的身子!”
几个民兵收了半天,只在他身上搜出一毛钱和二两粮票,什么都没搜到。
一个民兵把钱和粮票交到高海涛的手中,附耳道:“他身上就这点东西,是不是他身上真的有仙儿啊?咱是不是对他先客气一点?”
高海涛把脸一沉,啪地一拍桌子,咆哮道:“对待敌人哪能客气!你们的觉悟都到哪里去了?”
发了一阵子火之后,又语重心长地对民兵们说道:“同志们啊!革命思想是战无不胜的!难道惧怕了不成!我们一定要拿出不怕牺牲排除万难的精神。
“不要有一点困难就怕字当头吗,我们要迎难而上,就算张金山身上真的有仙儿,我们也要把仙儿揪出来,放在革命的阳光下,将它晒干、烤化!”
拳头一举,好像打了鸡血针似的,开始高呼一声口号。随即拿起桌子上一把马鞭,在手上敲打了几下,一步一步地朝我爷爷身旁走来。
几个民兵朝两旁一闪,高海涛走到我爷爷的身前,用鞭子指着我爷爷的鼻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张金山,你身上不是有仙儿吗?我今天倒想看看你那个狗屁仙儿长得什么样子!”
所有的民兵环立四周,心中都颇为紧张,拭目以待。
高海涛凶睛暴瞪,右臂放得很直,显然做好了打人的动作。
反观我爷爷,倒是满脸平静,若无其事。铿声说道:“皮鞭是人民群众给你们的,不是叫你拿起鞭子打人民的!”
“咦耶!你还和我讲大道理!我就打你这个封建残余怎么啦!”鞭刮风声,奔着我爷爷面门抽打过来。
民兵给爷爷搜身的时候,已经解开了爷爷身上的衣扣,爷爷微微向后一仰,身上的白布褂子往两边一闪,顺势将布褂子脱了下来。
他抓衣在手,向外轻轻地一抖,游蛇一般将打来的鞭子缠住。滴溜一转,拧成一个麻花劲,把皮鞭死死地裹在衣服里。
高海涛用力向后一拽,爷爷借机一翻手腕,布褂子立刻展开,皮鞭在他大力拉拽下,快速抽离开来。
由于拉力过于太猛,皮鞭蓦地反转,“啪”的一声,正抽打在高海涛的脸上。
虽然抽得不重,却也隐隐生痛,令他惊惶不安。心里忖道:“明明是用鞭子抽他,怎么鞭子会反过来抽我呢?莫非这小子真的有仙儿?”
别看这哥俩语录不离手,口号喊得呱呱响,其实他胆子比谁都小,尤其当上大队长之后,整出不少的冤案来,更加害怕。
心里一直在想:“这小子是不是神仙附体?万一要是得罪了神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还是悠着点,反正他也跑不了,不如把工作组整来,让他们狠狠地收拾他。”
想到这,便说道:“我先不打你,等事情查清楚再收拾你这个贼皮子!”
身子一转,回到座位上坐下。对民兵们令道:“我们本着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敌人的道理,先停止对张金山实行看押。先把他押到一旁,等候审查!”
几个民兵把爷爷押到东墙下,厉声喝道:“蹲下!”
爷爷虽然有些不情愿,可俗话说得好: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在张二叔的一旁蹲下。
高海龙、高海涛以及几个干部见我爷爷确实不好招惹,因此都没有吭声,从腋窝下拿下资料,纷纷在审讯桌前坐了下来。
高海龙是大队书记,当然要主持会议,只见他霍地站了起来,高声令道:“全体起立!”
所有人都站立了起来,高海龙、高海涛站在最前面,挺着笔直的身子,肃穆地望着墙上的画像,高声道:“敬礼!”
所有人都敬了一个军礼,唯有高贵凌行了一个鞠躬礼。
“礼毕!坐下!”众人齐刷刷地坐在椅子上。
高海龙郑重其事地拿起一份讲话稿,清了嗓子,开始讲起话来:“当前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可偏偏就有一小撮阶级敌人企图破坏我们的集体建设,所以人民群众必须擦亮眼睛。
“昨天呐,有一个社员反应,说有个社员在磨豆腐中,用木棒子猛劲打拉磨的毛驴,还说打死了好吃驴肝,这不是在挖集体主义的墙角吗?我们今天针对这个问题,进行展开批斗!”
话音未落,高海涛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把他带进来!”
工夫不大,两个民兵押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进大厅。
爷爷登时一惊,忖道:“这不是老杨头吗?他平时老实巴交的,又是贫下中农,怎么会批斗他呢?”
老杨头正是杨老大、杨老二的父亲。这位老人倒是很老实,可他两个儿子的脾气却是很倔强,平时总和高家兄弟过不去。
还有那天夜里,杨家哥俩抬着高海涛往地扔,一笔一笔的旧账,高海龙、高海涛都要一笔一笔地清算。正因为他们经常开罪高家兄弟,所以就拿他父亲做了典型。
高海涛举起了语录本,高喊着口号。在他的带领下,所有的民兵也跟着一起高呼,气氛空前高涨。
口号高呼完毕,几个民兵直接把老杨头押到台上,用绳子把他绑在一根木桩子上。
高海龙猛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老杨头,你昨天磨豆腐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老杨头寻思了半晌,这才回答道:“我也没说啥呀。就是那头驴总偷嘴吃豆腐,我就拿起棍子抽了它几棍子。当时有熊大柱子在场,他问我:‘打死了怎么办?’我顺口说了一句,打死了吃驴肝。这就是无心的一句话,怎么就犯罪了呢?”
高海涛哼道:“这叫破坏集体主义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