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一次，不因任何人的困境或祈祷而迟疑地，刺破了藏经阁高窗上厚重的尘垢。
林辰是被冻醒的，也是被饿醒的。后背硬板床的凉意穿透薄薄的草席和里衣，与腹中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内外夹击，让他还没完全睁开眼，眉头就先皱成了疙瘩。
他躺着没动，先侧耳倾听。屋外，外门区域惯常的清晨喧嚣正在复苏——隐约的泼水声、压低的交谈、匆匆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食堂方向传来的、象征着新一天开始的低沉钟鸣。一切听起来似乎和往常一样，暂时没有昨晚那种令人心悸的巡逻弟子脚步声或王管事标志性的粗嗓门。
暂时安全。
林辰慢慢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昨晚攀爬矿洞和亡命奔逃留下的酸痛。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墙角。
瓦罐依旧安静地待在破烂堆里，破布虚掩。他起身走过去，小心揭开一角。
小麻烦蜷缩的姿势似乎和昨晚入睡前没什么不同，依旧在沉睡。周身那层月白色的微光，比昨晚刚吸收萤火石能量后似乎又黯淡了一些，但流转的节奏还算平稳，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那块彻底报废、变成普通灰石的萤火石残骸，还静静躺在罐口边缘。
看来，那一丝能量只是杯水车薪，勉强让她“回光返照”了片刻，便又迅速沉寂下去。
林辰默默地将萤火石残骸收起来（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东西或许还有别的用途），又检查了一下昨晚留给她的那点馒头屑，已经吃得干干净净。
饥饿感再次不容置疑地袭来，这次更加汹涌。他自己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嘴里发苦，四肢乏力。食物，必须立刻解决食物问题。昨天的冒险只换来一块萤火石（已耗尽），对填饱肚子毫无帮助。
去食堂？穿上赵大虎那件短一截的袍子？
林辰看向床边搭着的那件灰袍。穿它去，太显眼，而且赵大虎说不定今天会来要回去。不穿？更不行，根本进不去。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前。
“林辰！醒了没？”是赵大虎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带着点不耐烦的活力。
林辰心里一紧，调整了一下表情，拉开了门。
赵大虎站在门外，已经换上了他自己的干净袍子，手里居然端着一个冒着微微热气的粗陶碗。碗里是多半碗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灵谷粥，上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喏，给你。”赵大虎把碗往林辰手里一塞，“早上食堂人多，我看你八成又起不来，顺手多打了半碗。赶紧喝了，一会儿还得还我袍子呢！”他目光落在林辰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袍子上，撇了撇嘴。
林辰接过还带着余温的粥碗，愣了一下。这……赵大虎居然给他带了早饭？虽然只是最稀薄的粥，但在此刻，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大虎，这……”林辰喉咙有些发哽。
“少废话，赶紧喝！”赵大虎摆摆手，压低声音，“昨晚……没出什么事吧？我好像听到后山那边有点动静，巡夜的师兄们也多跑了几趟。”
林辰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没，我睡得沉，什么都没听见。可能就是风声吧。”他端起粥碗，小心地喝了一口。温热稀薄的粥水顺着食道滑下，虽然寡淡，却实实在在地带来了一丝暖意和短暂的饱腹感。
“没事就好。”赵大虎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深究，“对了，你袍子到底咋回事？核销了？那你这件……”他又指了指林辰身上的袍子。
“核销了，扣了点贡献点。”林辰含糊道，“这件……是我以前攒的一件旧衣服，先凑合穿。”
赵大虎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那明显是外门制式、只是洗得发白磨损严重的袍子，但也没再追问。“行吧，你赶紧想办法弄件合身的，老这么穿着也不是事儿。碗一会儿放门口，我得去演武场了。”说完，他转身匆匆走了。
林辰关上门，端着粥碗，心情复杂。赵大虎的这份无心善举，让他冰冷紧绷的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更深的愧疚。他利用了赵大虎的袍子，编造了矿洞的谎言，现在又接受了他带来的粥。这份人情，欠得有点多了。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无用的情绪。生存面前，矫情没有意义。他快速将碗里的粥喝掉大半，留下约四分之一，然后走到瓦罐边。
“今天有粥，比干馒头好点。”他低声说着，将剩下的粥水小心地倒进一个更小的破陶碟里，轻轻推到瓦罐口内，确保小麻烦如果醒来能够到。
做完这些，他将空碗放在门外，然后回到屋内，开始思考今天该如何行动。
袍子问题依旧没彻底解决（总不能一直穿赵大虎的或这件不合身的），但至少眼前有了件能蔽体的。食物暂时缓解了一顿，但下一顿呢？小麻烦的状态需要更多能量，萤火石的获取途径风险太高。
他需要信息，需要更全面地了解外门底层的资源流动渠道，需要知道像李师兄、疤脸弟子那样的底层弟子，除了完成固定劳役和领取微薄配给，还有什么“灰色”的生存手段。
藏经阁洒扫弟子的身份，虽然卑微，但也有一个好处——这里人流相对固定且稀少，偶尔会有各种弟子前来查阅最基础的典籍（虽然大多只是做做样子），其中不乏像他一样挣扎在底层的同门。或许，可以从他们无意的交谈中，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打定主意，林辰换上那件不合身的旧袍（赵大虎那件已经还了），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和抹布，开始了每日例行的洒扫工作。他扫得格外仔细，动作不紧不慢，耳朵却竖得像雷达，捕捉着阁内任何一丝声响和阁外路过的零星交谈。
上午时光在枯燥的洒扫中缓缓流逝。藏经阁只来了两拨人，一拨是几个明显刚入门不久、对修炼还充满幻想的外门少女，叽叽喳喳地翻了几本《基础炼气图解》和《低阶法术入门》，抱怨了一会儿贡献点难赚、食堂难吃，便离开了。另一拨则是一个面色阴郁、沉默寡言的中年弟子，他径直走到存放低阶草药图谱和矿物辨识书籍的区域，飞快地查阅了几本，又匆匆离去，全程未发一言，只是离开时，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昨天李师兄他们身上的矿物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林辰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灼人。林辰靠在前门内侧的阴影里假寐，实则警惕着外面的动静。这时，一阵压低声音的争吵，从藏经阁侧面一条堆放废弃物的窄巷方向传来。
“……说了不行！那地方现在被盯上了！张师兄他们昨晚就在附近转悠！”
“怕什么？他们盯的是后山深处，废弃的乙七矿洞那边现在根本没人去！我打听过了，昨晚出事的是更里面新封的丙三矿区边缘！”
“那也不行！风险太大！为了几块可能什么都没有的破烂石头，搭上命不值得！”
“那你告诉我，贡献点怎么来？丹药怎么换？下个月的‘淬体汤’你还想不想泡了？就靠每天这点嚼谷和那点可怜任务？”
“……”
声音断断续续，但关键词清晰可辨——乙七矿洞（正是林辰昨晚去的地方）、丙三矿区、破烂石头、贡献点、丹药、淬体汤。
林辰心中一动。看来，打废弃矿洞主意的不止李师兄他们，也不止自己。而且，他们提到了“淬体汤”——那是外门弟子每月一次、用来强化肉身、辅助突破炼体关卡的福利，效果显著，但需要不菲的贡献点兑换，或者完成某些危险或特殊的宗门任务才能获得。对很多卡在炼气初期、资质普通的弟子来说，“淬体汤”是难得的进阶希望。
为了这个希望，鋌而走险去废弃矿洞碰运气，似乎就说得通了。
争吵声渐渐平息，似乎是其中一人被说服，或是不欢而散。脚步声朝着不同方向远去。
林辰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思索。
这些信息碎片，逐渐拼凑出外门底层弟子生存状态的另一面：在明面的劳役和配给之外，存在着一个隐蔽的、游走在门规边缘的“资源交换”和“风险觅食”网络。他们用各种方式（比如探索废弃区域、私下交易、完成某些灰色任务）获取额外的贡献点、丹药、或其他修炼资源，以期改变自身处境。
自己之前的思路——捡拾废品、尝试交易——方向是对的，但效率太低，接触的层面也太浅。或许，应该更主动地去接触这个“网络”，哪怕只是边缘。
但风险同样巨大。昨晚的经历就是明证。更别提，还有宗门日益收紧的搜查。
就在他权衡利弊时，藏经阁外的主路上，传来了一阵明显不同于普通弟子的、整齐而沉凝的脚步声，以及一种淡淡的、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凛然的威压。
林辰悄然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一队约莫五六人的修士，正从主殿方向缓缓行来。他们穿着统一的、并非青云宗制式的月白色法袍，袍袖和衣襟处绣着淡金色的、繁复玄奥的云纹，在阳光下流淌着微光。为首之人是一名面容清矍、目光深邃如寒潭的中年男子，他步履从容，却自带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目光随意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片刻。
周围路过的外门弟子纷纷驻足，低头垂目，不敢直视，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好奇。
仙界巡察使！而且看这架势，比之前那几位气势更足，地位可能更高！
他们怎么会来外门区域？不是应该在主殿或内门搜查吗？
林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藏入窗后的阴影里，只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队人的动向。
只见那队巡察使并未在外门多做停留，只是在几个主要路口和建筑前略作停顿，为首的中年男子偶尔会微微蹙眉，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晕一闪而过，仿佛在感应着什么。他们的目标似乎很明确，径直穿过了外门聚居区，朝着后山的方向而去！
果然是冲着后山去的！而且是更高级别的巡察使亲自出马！
林辰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们去后山，会不会再次靠近废弃矿洞？会不会发现昨晚山魈活动的痕迹，甚至……发现自己留下的细微踪迹？还有，他们那种探测手段，会不会感应到藏经阁这边，瓦罐里小麻烦那极其微弱但本质特殊的气息？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几乎忍不住想立刻冲回墙角，带着瓦罐逃离这里。
但理智死死拉住了他。现在跑，无异于自曝其短。只能赌，赌藏经阁的陈旧气息和重重书架能形成遮蔽，赌小麻烦的气息微弱到足以被忽略，赌这些巡察使的目标是后山深处的异象源头，而不是外门边缘这个不起眼的破旧阁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队月白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后山小径的尽头。
林辰虚脱般靠坐在墙边，大口喘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太近了……危险从未如此真切地逼近过。
他必须加快速度了。必须在巡察使可能进行的更细致搜查到来之前，找到更安全的藏身地，或者……找到能让小麻烦恢复更多、至少拥有一定自保或隐匿能力的方法！
能量……更多的能量！更安全的能量来源！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后山方向，但这一次，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混合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或许……那个“灰暗网络”，能提供一些线索？
比如，那些底层弟子提及的“淬体汤”……炼制这种汤药，是否需要某些特定的、可能含有灵气的辅料？而这些辅料，是否有些……不那么正规的获取渠道？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成形。风险极高，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能看到些许光亮的缝隙。
他站起身，走到瓦罐边，看着里面依旧沉睡的小麻烦，低声道：
“再撑一撑……我会想办法。”
“弄到更多‘石头’。”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藏经阁，身影没入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里，朝着外门弟子经常聚集交换信息、同时也是各种小道消息流传的——杂物堂附近的露天小广场走去。
他需要去听，去看，去触碰那个隐秘网络的边缘。
哪怕，那意味着要踏入更深的灰色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