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夜晚比青林镇明亮得多,但秦云走在街道上,却感到比山里更深的寒意。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李想的短信像一根根针,扎进他的神经。
“陈大山还在派出所,孙涛说涉嫌扰乱公共秩序,要拘留五天。”
“赵镇长去找县里领导了,但联系不上。”
“王副镇长明天去党校,行李都收拾好了。”
“镇里传言,说您回不来了。”
秦云停下脚步,站在人行天桥上。桥下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这座城市的繁华与他无关,他属于那座偏远的山区小镇,属于那些正在受苦的村民。
他必须尽快回去。但回去之前,周明远留下的名单上那个名字——张振国,他必须弄清楚。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罗建国。
“你在哪里?”罗建国的声音很急。
“回旅馆的路上。”
“马上换个地方住。”罗建国说,“我刚得到消息,陈志强知道你到省城了。他可能派人找你。”
秦云心里一紧:“他怎么知道的?”
“省城有他的关系网。”罗建国说,“别回旅馆了,直接去这个地方。”
他报了个地址,是城西的一个小区。
“那里安全吗?”
“我战友的房子,空着。”罗建国说,“你现在过去,半小时后我到。带上所有东西,别留痕迹。”
秦云挂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他透过车窗观察后视镜,没有发现跟踪。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让司机在目的地附近绕了两圈才下车。
小区很普通,六层板楼,没有电梯。秦云按地址找到单元,上到四楼,用罗建国给的钥匙开了门。
屋里很干净,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像是很久没人住。秦云放下行李,先检查了所有房间和窗户,确认安全后才坐下。
半小时后,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约定暗号。
罗建国进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装着食物和水。
“吃点东西。”他把塑料袋放在桌上,“今晚住这儿,明天一早我送你去火车站。”
“我不能走。”秦云说,“青林镇出事了。”
“我知道。”罗建国坐下,“但你现在回去更危险。陈志强和吴建国虽然跑了,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孙涛现在掌权,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陈大山怎么办?那些村民怎么办?”
“我会安排人处理。”罗建国说,“赵国庆还在位置上,王海燕去党校也不是坏事——离开是非之地。你现在要做的,是把省城查到的东西带回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秦云沉默了。罗建国说得对,那些档案、照片、陈树清的笔记,这些证据比他的个人安危更重要。但想到陈大山被关在派出所,想到青林村村民无助的眼神,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躲在这里。
“张振国呢?”他换了个话题,“周明远为什么留他的名字?”
罗建国神色凝重起来:“这也是我要跟你谈的。我查了张振国的履历,发现一个细节——1992年,他是省科委办公室主任。”
秦云猛地抬起头。省科委,就是那份绝密批文的发文单位。
“你的意思是......”
“张振国当时可能知道这个项目。”罗建国说,“甚至可能参与审批。虽然批文上的签字人姓陈,但办公室主任是具体操办人。”
“那他后来为什么调到江州?又为什么当上市委书记?”
“这就是问题所在。”罗建国压低声音,“张振国的升迁路径很奇怪。从省科委办公室主任到地方副市长,再到市长、市委书记,每一步都踩得很准。而且,他和李伟父子一直有联系。”
“什么联系?”
“李伟的妻子,是张振国的外甥女。”罗建国说,“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刚刚查到。”
联姻。在中国官场,这是最牢固的纽带之一。
秦云感到一阵眩晕。如果张振国真的牵涉其中,那事情就复杂了。一个市委书记,一个省厅处长,加上已经退休但余威尚存的***,还有可能远在加拿大的陈启明——这张网太大了。
“我们还能查下去吗?”他问。
“能,但要换种方式。”罗建国说,“直接对抗不明智,我们要找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
“陈志强。”罗建国说,“他是这个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白手套,知道的秘密多,但保护也最少。如果我们能抓住他,撬开他的嘴,就能往上追。”
“他在省城,但具体位置不清楚。”
“我知道。”罗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的人今天拍到的。陈志强在城南一个城中村租了房子,深居简出,但每天下午四点会出来买菜。”
照片上,陈志强戴着帽子和口罩,但身形和走路姿势能认出来。
“你想怎么做?”
“明天下午,我的人会控制他。”罗建国说,“但需要你帮忙。你是他最怕的人,你出现,能打乱他的阵脚。”
“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要周密计划。”罗建国拿出一张地图,“这是城中村的平面图。陈志强住在这里,一个独院。明天下午四点,他会从这条路去菜市场。我们在这里设伏......”
两人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制定了详细的计划。罗建国离开时,已是深夜。
“好好休息,明天是关键。”他说。
秦云送走罗建国,却毫无睡意。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省城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无数双眼睛,有的善意,有的恶意,有的冷漠。
他从行李中拿出那些证据,一张张重新看。泛黄的文件,模糊的照片,陈树清颤抖的笔记,还有周明远留下的纸条。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跨越二十五年的故事:发现、隐瞒、背叛、追索。
而现在,故事到了最关键的一章。
手机震动,是林晓雅的短信:“儿子发烧了,39度,在医院。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秦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他立刻回电话,林晓雅很快接了。
“怎么样?严重吗?”
“病毒性感冒,但烧得厉害。”林晓雅的声音带着哭腔,“秦云,我一个人害怕。你能回来吗?哪怕就一天?”
秦云闭上眼睛。一边是生病的儿子和恐惧的妻子,一边是等待救援的村民和未完成的调查。这个选择太残酷了。
“晓雅,对不起。”他的声音嘶哑,“我现在回不去。但很快,我保证很快。”
“很快是多快?”林晓雅哭了,“秦云,我受不了了。儿子半夜说梦话都在喊爸爸,我怕......我怕你出事。”
“我不会出事。”秦云说,“等我回去,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晓雅......”
“你去忙吧。”林晓雅忽然说,声音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有你的事要做。儿子我会照顾好,你......你也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了。秦云握着手机,手在颤抖。他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眼睛通红,脸色苍白,像一个陌生人。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凌晨时分,他给李想发了条短信:“想办法告诉陈大山,再坚持两天,我一定会救他出来。”
李想很快回复:“明白。秦书记,您也保重。”
早上七点,罗建国来了,带了早餐。
“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他说,“中午我们就出发。”
秦云勉强吃了些,但味同嚼蜡。上午的时间过得很慢,他一遍遍在脑子里演练下午的行动,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和应对。
中午一点,罗建国接到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变了。
“怎么了?”秦云问。
“陈志强那边有变动。”罗建国放下手机,“他今天没出门,而且院子里多了两个人,像是保镖。”
“他察觉了?”
“可能。”罗建国皱眉,“或者他本来就谨慎。计划要调整。”
“怎么调整?”
“强攻。”罗建国说,“既然他不出门,我们就进去。但这样风险更大。”
秦云思考了一会儿:“也许不用强攻。”
“你有什么想法?”
“让我一个人去。”秦云说,“以谈判的名义。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如果院子里只有他和两个保镖,我有把握说服他。”
“太冒险了!他可能直接对你下手。”
“不会。”秦云分析,“陈志强是商人,不是亡命徒。他做事考虑利弊,杀我的代价他承受不起。而且,他现在跑路,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安全离开的通道。我们可以给他这个条件。”
罗建国沉默了,显然在权衡。
“交换条件呢?”
“他交代所有事情,指证李伟、孙涛等人,交出他掌握的证据。”秦云说,“我们保证他的安全,甚至可以帮他申请证人保护。”
“他会信吗?”
“会,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秦云说,“罗组长,让我试试。如果失败,你们再强攻。”
罗建国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好。但我要派人跟你进去。”
“不行,人多他会警惕。我一个人去,你们在外面接应。如果我半小时没出来,你们再行动。”
“二十分钟。”罗建国说,“最多二十分钟。”
“成交。”
下午三点,秦云坐上一辆普通轿车,前往城中村。罗建国和另外三个人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保持距离。
城中村很破旧,巷道狭窄,电线如蛛网般交织。陈志强租的院子在深处,独门独户,院墙很高。
秦云在巷口下车,步行过去。他能感觉到,暗处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他——是罗建国的人。
走到院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从门缝往外看。
“找谁?”
“找陈总,谈笔生意。”秦云说。
“什么生意?”
“青林的生意。”
门开了条缝,一个壮汉打量着他:“你是谁?”
“秦云。”
壮汉脸色一变,回头说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完全打开。
“进来吧。”
院子不大,种着几棵枯死的花。陈志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看起来很镇定。但秦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屋里还有两个保镖,站在陈志强身后。
“秦书记,稀客啊。”陈志强笑了笑,“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不重要。”秦云在对面坐下,“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命。”
陈志强的笑容僵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秦云直视他,“你做的事,够判多少年,你自己清楚。行贿、欺诈、非法拘禁,还有可能涉及命案。这些加起来,无期起步,死刑也不是不可能。”
“你有证据吗?”
“有。”秦云说,“青林村的合同,镇政府的垫款记录,刘建军和孙涛的供词,还有......”他顿了顿,“二十五年前的事,我们也知道了。”
陈志强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秦云站起来,走到窗前,“李伟是你大学同学,***是你父亲的老领导。1992年青林勘探的绝密项目,你通过这层关系知道了内情。所以你想分一杯羹,用旅游开发做幌子,实际是想采矿。”
“胡说八道!”
“是吗?”秦云转过身,“那你为什么跑?为什么躲在这里?陈总,别装了。外面全是警察,你跑不掉的。”
陈志强猛地站起来,身后的保镖也上前一步。
“你想怎么样?”陈志强咬着牙问。
“给你一条生路。”秦云说,“交代所有事情,指证李伟、孙涛、刘建军,交出你掌握的证据。我们可以申请给你证人保护,甚至可以帮你减刑。”
“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秦云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如果你不同意,外面的人就会冲进来。那时候,你就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了。”
屋里陷入死寂。陈志强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在思考,在权衡。
秦云不急,等待。他知道,陈志强这种精明的人,会算清利弊。
五分钟后,陈志强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我要保证我和我家人的安全。”
“可以。”
“我要律师。”
“会给你安排。”
“我要......”陈志强深吸一口气,“我要见省纪委的人,级别要够。”
“外面就有。”秦云说,“市纪委的罗建国组长,他可以联系省纪委。”
陈志强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我交代。”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