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时,是下午三点。东北的秋天来得早,走出舱门的瞬间,秦云就被凛冽的空气包围。与江南的温润不同,这里的风硬而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没有停留,直接在机场转乘长途汽车。去黑河还有近五百公里,汽车要开六个小时。窗外,松嫩平原一望无际,收割后的农田裸露着黑色的土壤,偶尔有成群的白杨林闪过,叶子已经金黄。
秦云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但脑子里全是线索。***,1967年出生,黑龙江黑河人,长春地质学院毕业,1992年失踪。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五十五岁。二十五年,足够一个人彻底改变身份、容貌、生活习惯。
他为什么要躲?是因为目睹了***推周明远坠崖,害怕灭口?还是掌握了更致命的秘密?每月给母亲寄钱,说明他还有孝心,还有牵挂。这样的人,真的能彻底隐姓埋名吗?
汽车在国道上颠簸,天色渐渐暗下来。车上的乘客大多是本地人,用浓重的东北方言聊天,话题琐碎而真实:今年的收成、孩子的学费、猪肉的价格。这些声音让秦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远离青林镇的地方,生活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不为任何阴谋所动。
晚上九点,汽车驶入黑河市区。这是一座边境小城,隔着黑龙江与俄罗斯相望。街道不宽,建筑多是苏式风格,在夜色中显得古朴而安静。秦云在汽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
他拿出笔记本,重新梳理线索。***的母亲王秀兰住在爱辉区的一个村子,具体地址周明远已经写在笔记里。明天一早,他就去找她。
但怎么开口?直接问“你儿子在哪里”?如果老太太知道儿子在躲什么,肯定不会轻易告诉一个陌生人。也许该换个身份,比如儿子的老同学?或者地质系统的同事?
正思考着,手机震动。是李想。
“秦书记,您到了吗?”
“到了,在黑河。”
“镇上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县审计局的人还在查账,赵镇长陪着。陈大山一家已经到市里了,我安排他们住在我表哥家,安全。”李想顿了顿,“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今天下午,镇政府来了个陌生人,说要找您。我问他是谁,有什么事,他不说,只留了个电话号码,说等您回来了打给他。”李想说,“我看那人不像本地人,穿着打扮挺讲究的,开的车是省城牌照。”
省城牌照?秦云心里一紧:“车牌号记得吗?”
“江A66888。”
这个号码秦云记得——是那晚在青林镇政府大院外缓缓驶过的黑色轿车,县委常委的公务车。是谁派来的人?张振国?还是李伟背后的人?
“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留了电话就走了。”李想问,“秦书记,要不要我查查这个号码?”
“不要。”秦云立刻说,“不要打草惊蛇。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回来处理。”
“好。您那边顺利吗?”
“还不知道,明天去找人。”秦云看了看窗外黑河的夜色,“你在镇上多留心,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还有,***在青林镇那三年的线索,继续查。”
“明白。”
挂了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黑河的夜晚很安静,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远处,黑龙江像一条黑色的绸带,静静流淌。对岸的俄罗斯小镇有零星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他忽然想起周明远笔记本里的一句话:“有些真相,注定要在远方寻找。”
是啊,从青林镇到黑河,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二十五年前,一个年轻人从这里出发,去了南方,然后消失。二十五年后,他沿着相反的方向,来寻找那个消失的人。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轮回。
第二天一早,秦云在旅馆附近吃了早餐——豆浆、油条、小咸菜,简单却实在。然后他打了辆出租车,去往爱辉区的那个村子。
车子驶出市区,沿着江边公路前行。秋天的黑龙江呈现深蓝色,江面宽阔,对岸的俄罗斯山林层林尽染,红黄绿交织,像一幅油画。偶尔有货船驶过,拉响汽笛,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师傅,您知道这个村子吗?”秦云把地址给司机看。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看了一眼:“知道,老远了,快到孙吴了。那地方偏,都是老户,年轻人全出去打工了。”
“村里老人多吗?”
“多,全是老头老太太。”司机说,“你去找人?”
“嗯,找一个老太太,姓王,叫王秀兰。”
司机想了想:“王秀兰……没印象。不过那边姓王的多,老王太太可能有好几个。”
车子开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往里走就是村子,车开不进去了,你得自己走。”司机指着一条土路,“大概二里地。”
秦云付了钱,下车。土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玉米地,秸秆还留在地里,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脚下,大多是砖瓦房,有些已经很破旧了。
他沿着土路往里走。空气很冷,但很清新,带着泥土和秸秆的味道。偶尔有村民赶着牛车经过,好奇地看他一眼,但没人搭话。
按照地址,王秀兰家应该在村东头。秦云一路打听,终于在一个小院前停下。院子不大,三间砖房,瓦片上长着枯草。院墙是土垒的,已经斑驳。院子里种着几棵白菜,还有些晾晒的玉米。
门虚掩着。秦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请问,是王秀兰大娘吗?”
门开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探出头。她看起来七十多岁,头发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很亮,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清澈。
“你是……”
“大娘,我是从南方来的,想跟您打听个人。”秦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您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盯着秦云看了几秒,突然要把门关上。
秦云赶紧伸手挡住:“大娘,我没有恶意。我是……我是***以前同事的朋友,受人所托来找他。”
“他死了。”老太太冷冷地说,“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可是……”秦云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大娘,我知道他还活着。我知道他每个月给您寄钱。我是来帮他的。”
老太太的手停下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秦云,像要把他看穿。
“你是谁?”
“我叫秦云,是青林镇的党委书记。”秦云拿出工作证,“***当年在青林勘探队工作,1992年出了事,他失踪了。但现在有证据表明,那件事另有隐情。找到他,才能还原真相,才能让害他的人受到惩罚。”
老太太的手开始颤抖。她打开门,让秦云进来。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土炕上铺着蓝花床单,墙上贴着年画,已经褪色。柜子上摆着几个相框,秦云走过去看——有一张黑白全家福,年轻的王秀兰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应该是***的父亲。还有一张是***的毕业照,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
“这是我儿子。”老太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从小就聪明,学习好,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全村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
秦云转过身:“大娘,他现在在哪里?”
老太太摇头:“我不知道。二十五年了,我只收到钱,没见过人。”
“每个月都寄?”
“嗯,每个月十五号,准时到。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但从来没断过。”老太太在炕沿坐下,“刚开始几年,我总盼着他回来。后来……后来我就怕他回来。”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是在躲什么。”老太太的眼睛红了,“我儿子我了解,孝顺,懂事。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不会这么多年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
秦云在她对面坐下:“大娘,您说得对,他确实在躲。1992年,他在青林目睹了一场犯罪,差点被杀。他逃出来了,但不敢露面,因为那些人还在找他。”
“犯罪?什么犯罪?”
“谋杀。”秦云说,“有人想杀勘探队的队长,***看见了。那些人为了灭口,也要杀他。他不得不躲起来。”
老太太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子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他一定是遇到难处了……”
“大娘,我现在需要找到他。”秦云握住老太太的手,“只有他站出来指证,那些坏人才能受到惩罚。他才能堂堂正正地回家,不用再躲了。”
“可是我该怎么找他?”老太太抹着眼泪,“他只寄钱,不留地址,不留电话。汇款单上只有一个江州市的地址,我都留着。”
“能给我看看吗?”
老太太起身,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汇款单,按时间顺序整齐地摞着。最早的一张是1992年11月,最近的一张是上个月。
秦云仔细看。汇款人姓名都是“王强”,汇款地址是江州市不同的邮局,没有固定地址。但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从2005年开始,汇款单的笔迹变了。之前的字迹工整有力,之后的字迹略显潦草,但仍然是同一个人的字。
“2005年……”秦云喃喃道,“发生了什么?”
老太太摇头:“我不知道。但2005年秋天,钱晚了一个月才到。我当时担心坏了,以为他出事了。后来钱来了,我就想,人应该还活着。”
秦云继续翻看。在最近几张汇款单的背面,他发现了一些淡淡的痕迹——像是写字时用力过大,在下一张纸上留下的压痕。他举起汇款单,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
隐约能看到几个数字和字母的组合,像是账号,又像是密码。其中一组很明显:“JL19920814”。
JL?青林?1992年8月14日?正是周明远坠崖的那天。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这是***留下的线索吗?一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暗号?
“大娘,这些汇款单能借我用一下吗?”他问,“我保证用完就还您。”
老太太犹豫了很久,终于点头:“你拿去吧。只要能找到我儿子,让他回家,什么都行。”
秦云小心地把汇款单收好。他又在屋里看了一圈,在柜子顶上发现了一个旧铁盒,里面是***学生时代的奖状、作业本,还有几封家书。
他拿起一封,是***大学时写回家的:“妈,我在这边很好,学习不累。等我毕业了,找到工作,就把您接出来,让您享福。”
字迹清秀,语气温柔。可以想象,当年的***是个有理想、有孝心的年轻人。而二十五年的逃亡,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大娘,”秦云最后问,“您儿子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同学?或者他以前经常提起的人?”
老太太想了很久:“他大学时有个同学,姓张,来过家里一次。后来……好像听说在省城工作。别的就不知道了。”
“姓张?叫什么?”
“不记得了,只记得小名叫柱子。”
线索太少,但总比没有强。秦云记下了这个信息。
离开王家时,已经是中午。老太太送他到门口,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秦书记,求你,一定要找到我儿子。告诉他,妈想他,妈不怪他,妈只想见他一面……”
“我一定尽力。”秦云郑重地承诺。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秦云的心情沉重。王秀兰的眼泪,那些保存了二十五年的汇款单,那个从未停止思念儿子的母亲……这一切,都让他的寻找有了更重的分量。
这不只是一个案子,这是一个母亲二十五年的等待,是一个儿子二十五年的逃亡。
他必须找到***。
回到黑河市区,秦云找了家复印店,把所有的汇款单都复印了一份,原件小心收好。然后他去了趟邮局,查询那些汇款邮局的信息。
工作人员告诉他,那些邮局分布在江州市不同的区,没有规律。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老城区的小邮局,人流量不大,监控设施老旧。
很明显,***在刻意选择这样的地方,避免被追踪。
回到旅馆,秦云把所有线索摊在床上。汇款单、照片、笔记本复印件、还有那张写着“JL19920814”的纸条。
这个暗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日期?是地点?还是别的什么?
他忽然想起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