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河开往哈尔滨的夜班火车上,秦云蜷缩在硬卧中铺,无法入眠。
车窗外是东北深秋的旷野,漆黑一片,只有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车厢里回荡,像是时间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在心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有“JL19920814”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建军的路……”他盯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声重复。这行字像一个锁死的密码箱,他知道钥匙就在里面,却找不到锁孔。
下铺传来鼾声,对面中铺的旅客在手机微光下看小说。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普通人的普通旅程。可秦云知道,自己的旅程尽头,可能是一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真相,也可能是一场无法预料的危险。
凌晨四点,火车驶入哈尔滨站。寒气从车门缝隙涌入,秦云裹紧单薄的外套,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哈尔滨的黎明灰蒙蒙的,建筑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俄式风格的穹顶和尖塔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他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办了入住,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李想发来的几条短信:
“审计组查账进入第三天,赵镇长压力很大。”
“县里传言,说您‘畏罪潜逃’,问题很严重。”
“陈大山在市里安顿好了,但很担心家里的茶山。”
“***在青林镇那三年的线索,找到两个当年和他一起干过零工的老人,但都说记不清了。”
秦云一条条看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青林镇的局势在恶化,对手在用舆论和程序向他施压。如果他不能尽快找到***,拿到关键证据,回去可能就是自投罗网。
他给李想回了条短信:“稳住,争取时间。继续找线索,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然后,他开始思考下一步。***大学同学,“小名叫柱子”,在省城工作。哈尔滨是黑龙江省会,省直机关、科研院所、大型企业大多集中在这里。一个地质专业的毕业生,最可能在哪里工作?
省地质局?省国土资源厅?地质研究所?还是转行去了其他单位?
秦云拿出纸笔,列了几个可能的方向。然后他打开旅馆的电脑,登录一个不常用的邮箱——这是他和罗建国约定的备用联系渠道。
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串乱码,但秦云知道是谁。
“杨建国交代部分问题,但核心仍在回避。李伟律师申请取保候审,理由是其父***病重。张振国近日频繁会见省里领导,动向不明。黑河之行若有收获,速回。注意安全,勿用常用通讯。”
邮件很简短,但信息量很大。李伟想借父亲病重脱身,张振国在活动,罗建国催他回去。而他自己,却还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消失了二十五年的影子。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秦云关掉邮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哈尔滨的早晨很冷,窗玻璃上凝了一层薄霜。他呵了口气,在霜上写下一个“王”字,然后看着它慢慢模糊、消失。
上午八点,秦云走出旅馆。他先去了黑龙江省地质局,以“校友寻人”的名义打听1990年前后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人事处的老科长很热情,翻出了泛黄的档案册。
“***?有印象。”老科长推了推老花镜,“长春地院89届的,当时分到我们局下属的勘探队了。不过……好像没多久就调走了?”
“调到哪里了?”
“我看看……”老科长翻着记录,“1990年8月,随队支援南方勘探项目。之后……就没有之后了。档案上写着‘1992年9月,因个人原因离职’。”
“离职后去了哪里?”
“这就不清楚了。”老科长摇头,“那个年代,人员流动没现在规范。有些人走了,档案就断了。”
线索在这里断了,但秦云至少确定了一点:***确实是省地质局的人,1990年被派往青林,1992年“离职”。所谓的“离职”,就是失踪。
“那您知道他大学时比较要好的同学吗?有没有一个外号叫‘柱子’的?”
“柱子?”老科长想了想,“张立柱?是不是张立柱?”
“张立柱?”秦云心里一动,“他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想想……张立柱好像后来没干地质,转行去做行政了。”老科长回忆道,“好像在……省科技厅?还是省科委?记不清了。”
省科委!秦云的心跳加快了。二十五年前青林勘探的绝密项目,批文就是省科委下的。如果***的同学在省科委工作,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我可没有。”老科长抱歉地说,“都二十多年了,人事变动太大。你去省科技厅问问吧,也许还有人记得。”
离开地质局,秦云直奔省科技厅。这是一栋新建的办公楼,气派而冰冷。门卫听说他找“张立柱”,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他:“张处长在开会,你等会儿吧。”
张处长?秦云心里有了底。能当上处长,说明张立柱混得不错。
他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胸前别着工作牌:张立柱,成果转化处处长。
“张处长!”秦云站起来。
张立柱停下脚步,打量着他:“你是……”
“我叫秦云,从江州来,想跟您打听个人。”秦云直接说,“***,您大学同学。”
听到这个名字,张立柱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他带着秦云走进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找了个没人的角落。
“你是谁?为什么找***?”张立柱盯着秦云,眼神警惕。
“我是青林镇的党委书记,在调查二十五年前的一起案子。”秦云开门见山,“***是关键证人。我知道您是他同学,也是好朋友。我想找到他。”
张立柱沉默了。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建军他……还活着吗?”他问,声音有些颤抖。
“我相信他还活着。”秦云说,“他在给母亲寄钱,每月都寄。张处长,如果您知道什么,请告诉我。这关系到一桩重大的腐败案,甚至可能涉及命案。”
张立柱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秦云以为他不会说了。
“我和建军是同宿舍的,上下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在回忆遥远的过去,“他是我们班最聪明的,也是最爱钻研的。毕业时,他本来可以留校,或者去北京的研究所,但他选择了回黑龙江,说母亲身体不好,要就近照顾。”
“后来他去了青林?”
“对,1990年,局里组织南方勘探队,他报名了。”张立柱说,“走之前我们还聚了一次,他说去两三年就回来,攒点钱,把母亲接到哈尔滨。可是……”
“可是再也没回来?”
张立柱点头:“1992年秋天,我突然收到他一封信,信很短,只说‘遇到麻烦,要躲一段时间,勿念’。我按信上的地址回信,被退回来了。打电话到他单位,说他离职了。我问了所有能问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信还在吗?”
“在。”张立柱说,“我留着,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回来。”
“能给我看看吗?”
张立柱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带秦云回到办公室,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信封。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潦草:
“立柱:见信如晤。我遇到大麻烦,涉及单位领导的一些事,不能细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可能很久。帮我照顾我母亲,地址你知道。钱我会按月寄。勿寻,勿念。兄建军,1992年10月8日。”
秦云仔细看着这封信。1992年10月8日,距离周明远坠崖不到两个月。那时***已经躲起来了,通过吴德福的帮助,或者自己找到了藏身之处。
“之后您就再没他的消息?”
“没有。”张立柱摇头,“但我每年春节都会去看他母亲,老太太总问我有没有建军的消息。我只能骗她说,建军在国外工作,忙,回不来。”
“他母亲收到钱,从江州寄来的。”
“我知道。”张立柱说,“我也奇怪,既然能寄钱,为什么不联系?除非……他不能联系。”
“您觉得他可能在哪里?”
张立柱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哈尔滨的街道:“如果我是建军,要躲二十五年,我会选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但又要能随时了解家里的情况,能寄钱。所以……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
“江州附近?”
“有可能。”张立柱转身,“秦书记,如果你真想找他,我建议你从汇款系统入手。现在都是实名制,就算用化名,也要有身份证。银行、邮局,总有记录。”
秦云苦笑:“我问过了,需要正式手续。而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申请。”
张立柱明白了:“你在被调查?”
“差不多。”
两人沉默地对视。窗外的哈尔滨开始下雪,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覆盖了街道、屋顶、光秃秃的树枝。冬天真的来了。
“还有一个办法。”张立柱忽然说,“建军的母亲,王秀兰大娘,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首饰?比如玉镯、金戒指之类的?”
秦云想了想:“我没注意。怎么了?”
“建军上大学时,打过一个月的工,给他母亲买了一对银镯子。”张立柱回忆道,“他说母亲手上戴了一辈子的铜镯子,该换换了。如果这对银镯子还在……也许上面有线索。”
“什么线索?”
“建军喜欢刻东西。”张立柱说,“他在银镯子内侧刻了字,是他和母亲名字的缩写,还有日期。如果这对镯子后来需要修理、清洗,他可能会通过这个方式传递消息。”
秦云心里一亮。这是个方向!***如果不敢直接联系母亲,可能会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
“我这就回黑河!”他站起来。
“等等。”张立柱叫住他,“秦书记,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您说。”
“如果建军真的掌握了什么致命的秘密,那些找他的人,一定也在找他。”张立柱神色严肃,“你找他的同时,他们可能也在找你。小心点。”
秦云点头:“我明白。谢谢您,张处长。”
“不用谢我。”张立柱握了握他的手,“如果能找到建军,让他回家,该我谢你。”
离开科技厅时,雪下得更大了。秦云走在哈尔滨的街道上,雪花落在脸上,冰凉。他买了最近一班回黑河的车票,下午三点发车。
还有几个小时,他决定去一个地方——黑龙江省档案馆。既然张立柱提到***可能通过首饰传递信息,那么他需要了解1992年之后,黑河地区银饰加工、维修的记录。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试试。
档案馆里很暖和,但查找过程很枯燥。秦云按照年份、地区分类,翻阅了大量民生档案。两个小时后,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份1995年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河市爱辉区‘老银匠’首饰店,1995年3月接收一副银镯维修,要求在内侧加刻一行小字。客户未留名,预付现金,约定一个月后取货。但客户始终未取,银镯留存至今。”
记录下面有银镯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看到内侧确实刻了字。秦云放大图片,勉强辨认出:“WJN WXL 19920315”。
WJN——***?WXL——王秀兰?19920315——1992年3月15日?这是什么日期?
秦云记下首饰店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冲出档案馆。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那家“老银匠”首饰店。
店在一条老街上,门面很小,店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银匠,戴着眼镜,正在灯下打磨一枚戒指。
“老师傅,我想打听件事。”秦云出示了档案馆的记录,“1995年,有人拿一副银镯来维修,刻了字,但没来取。镯子还在吗?”
老银匠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他:“二十多年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这镯子对我很重要。”秦云说,“涉及一个失踪的人。”
老银匠打量了他一会儿,起身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红绒布上躺着一对银镯,已经有些发黑,但保存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