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绵绵循原路折返时,赏花宴已至半程,席间珠翠生辉,环佩轻响,各家闺秀的才艺皆已展示完毕。
她再次理了理鬓发衣裳,缓步踏入人丛,恍若从未离开。
宴席正酣,长公主已端坐于上首紫檀雕花椅中,开始品评众位千金贵女们的才艺。
她一袭绛紫宫装,鬓边的金凤衔珠步摇纹丝不动,通身气度雍容沉静,目光缓缓扫过席间,唇角含笑,逐一点评。
“尚书府千金的这曲《春江花月夜》,琴音泠泠,意境幽远,颇有当年琴圣遗风。赏羊脂白玉如意一对。”
“侍郎家小姐的咏菊诗,格律严谨,意蕴深长。赏青玉莲瓣笔洗一方。”
“永昌侯府小姐的《春山烟雨图》,笔意酣畅,意境悠远,赏徽州李廷珪墨两锭。”
……
品评赏赐了众位千金的各种才艺后,长公主的目光若有深意地停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永昌侯府嫡千金的插花之作,出手精准,也算别开生面。”
长公主缓缓开口,声音清越,“赏琉璃冰裂纹长颈瓶一对。”
此言一出,席间空气微妙一滞。
众千金间交换眼色,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谁不知永昌侯府这位真千金几日前才从乡野寻回,如此粗鄙不堪野蛮无知,今日竟凭一朵插在旁人发间的花得了长公主青眼?
被头上插花的李婉儿更是哑巴吃黄连,欲哭无泪,还要强作笑颜。
刚刚和安乐县主回到宴席的谢思语听到这话,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浮起温婉笑意,盈盈起身行了一礼:“殿下厚爱,姐姐确实心思灵巧。”
她微微一顿,眼睫轻垂,眸中泛起盈盈水光,“臣女每每思及过往,便觉愧疚难当。占了姐姐十载荣华,实在寝食难安,只想好生补偿姐姐,愿将殿下的赏赐赠予姐姐……”
她语带哽咽,恰到好处地停住。
众位在场千金见状,不觉心下唏嘘。
谢思语在京中素有才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擅丹青。
今日献上的《春山烟雨图》,墨色淋漓,山峦氤氲在烟雨之中,确为上乘之作。
但如今,她从长公主这里得到的赏赐还要给那乡野归来的谢绵绵?
不少千金不禁心疼她,又觉得谢绵绵贪心。
谢绵绵也配?!
原本想要离开的安乐县主赵灵溪看到这一幕,觉得这个半路回府的谢绵绵定然是斗不过谢思语了。
毕竟,侯府培养了十年的千金,岂是一个乡野村女能比的?
她正打算上前去跟长公主告别离开,却忽然听到一道清朗含笑的男声传来:
“好一幅《春山烟雨》!山势起伏有致,云气流转自然,这墨色浓淡相宜,竟将江南烟雨的湿润之感尽数绘出,妙极!”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位锦衣玉带的公子含笑步入花宴厅。
正是长公主养子,叶承泽。
长公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泽儿,你怎的来了?”
叶承泽行至近前,恭敬一揖:“母亲恕罪,儿刚从西山猎场归来,听闻府中赏花宴正盛,特来请安。”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越过众人,直直落在谢思语身上,眼中闪过温柔笑意,“数月不见,思语妹妹的丹青越发精进了,这一手泼墨技法,已得江南画派真传。”
谢思语双颊飞上薄红,低头轻声道:“泽哥哥过奖了。不过是闺中消遣,哪里比得上姐姐的灵心巧思。”
她转向谢绵绵,声音愈发柔软,“可惜,这些日子,我想常邀姐姐一同习字作画,都未成行。想来……想来姐姐是怨我的,不肯与我亲近……”
她的眼角沁出点点泪光,在日光下晶莹闪烁,楚楚可怜。
叶承泽闻言,眉头立时皱起,看向谢绵绵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你便是那侯府刚寻回来的?思语待你一片真心,你竟拒人千里?她虽占了你的名分十载,可那时她也是稚童,何错之有?你既已归家,便该心胸开阔些才是。”
几位与谢思语交好的贵女也纷纷点头,窃窃私语声渐起,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谢绵绵如何回应。
却见谢绵绵缓缓抬眼,只是静静望着忽然过来对她进行训话的男子。
她的眸子极黑,目光平静如深潭,声音不起波澜:“我们认识?”
纯粹的问话,不掺杂任何故意的阴阳怪气。
可又隐约让人觉得,她后面的话应该是说:不认识,别多管闲事。
席间霎时鸦雀无声。
唯有秋风拂过枝叶的细微声响。
叶承泽脸色骤变!
他与谢思语相识,知她温柔良善,今日见她受委屈,自然要为她出头。
可谢绵绵这反应,竟然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白出了力气还招了一肚子气!
“姐姐你怎能如此……”谢思语也震惊于谢绵绵的问话,正要准备介绍叶承泽的身份,却见那长公主已然开口。
长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指尖轻抚茶盏边缘,缓缓开口:“泽儿,你不知前因后果,莫要妄下论断。”
她看向谢思语,目光深了几分,辨不出喜怒,“既然泽儿喜欢这画作,便加赏澄心堂纸一刀,紫毫笔一套。”
这是极重的赏赐了。
澄心堂纸乃宫廷遗制,薄如蝉翼,滑如春冰,寸纸寸金。
紫毫笔亦是笔中上品,价如金贵。
可谢思语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毕竟,长公主说的是因为叶承泽喜欢,才加赏的。
叶承泽见心上人脸色微白,心中更是不悦。
他被长公主收养多年,虽敬重养母,却也养了几分骄纵性子,当下便道:“母亲,孩儿并非妄论。只是看不过思语妹妹一片真心被人轻贱。”
他转向谢绵绵,语气转冷,“得饶人处且饶人。思语处处忍让,你莫要仗着侯府亲生嫡女的身份欺她。她可是侯府养了十年的千金。”
“泽儿!”长公主声音微沉,已有不悦。
谢思语适时轻轻拉了拉叶承泽的衣袖,眼中含泪,声音柔弱:“泽哥哥别说了,姐姐没有欺负我。只是……只是姐姐与我们普通闺阁女子喜好不同,她喜拳脚功夫,不喜我们女儿家的玩意儿……”
“拳脚功夫?”叶承泽挑眉,上下打量谢绵绵。
见她身形纤细,腰肢不盈一握,不由嗤笑,“你会拳脚功夫?这倒是新鲜。”
谢绵绵静静看着他,懒得理会。
真没想到,长公主收养的孩子是这样的脾性,有些配不上长公主的教养了。
谢绵绵的不理会,在叶承泽看来便是故作清高,或者是心虚害怕,是对他的挑衅!
他是长公主的养子,虽然现在并无封号,但日后还会成为长公主府的主人。
如此,年少气盛的他怎能容忍这么个侯府丢失十年才找回来的乡野之女如此无视!
冷笑一声,叶承泽朗声道:“谢小姐不回答便是承认了,既然如此深藏不露,不如与本公子切磋一番,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满座哗然。
世家贵女习琴棋书画是风雅,哪怕将军世家有人习武的也是少数。
如今这个侯府刚找回来的亲生嫡女会拳脚功夫,再结合她那十年流浪漂泊的乡野生计便也能猜到会是怎么回事。
如今,长公主府的公子竟然要跟她比试?
那不就是故意让谢绵绵丢脸吗?
在场众贵女千金们面面相觑后,又多了几分兴致勃勃。
对于谢绵绵这个异类,她们本身便瞧不上,自然更是乐于见到她被打压丢来拿。
不曾想,长公主面色一沉,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胡闹!泽儿,退下!”
叶承泽却不肯罢休:“母亲,既然谢小姐懂拳脚功夫,想来不怕与人切磋。谢小姐,你说呢?”
所有目光都聚在谢绵绵身上。
日光穿过花枝,在她流霞锦衣裙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缓缓起身,裙裾如彩霞般散开,行走间流光溢彩。
向长公主福身一礼,谢绵绵望向叶承泽,“想比什么?”
她竟应了!
叶承泽一怔,随即冷笑:“好胆色!那便比射箭吧。马上射箭太过危险,就比步射,三十步外射铜钱,如何?”
“泽儿!”长公主声音中已有怒意,“你随宫中禁军教习射箭多年,身为男儿,与女子比试,胜之不武!”
她想阻止养子的决定,怕他最终自己丢脸。
可她又不能明说,只想到这个理由。
偏偏她的养子如今被冲昏了头,完全无视。
叶承泽不懂长公主的良苦用心,拱手道:“母亲放心,孩儿会让谢小姐十步。”
他看向谢绵绵,眼中满是轻蔑,“谢小姐可敢?”
谢绵绵微微颔首:“依你所言。不过不必让,公平比试即可。”
花宴厅中窃窃私语声更盛,都觉得谢绵绵这是自取其辱。
谢思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换上担忧神色,柔声道:“姐姐,泽哥哥箭术超群,去年秋狩曾一箭双雕,你莫要逞强……”
谢绵绵完全无视她,只对长公主道:“请殿下允准。”
长公主凝视她片刻。
少女背脊挺直如松,目光澄澈坚定,无半分怯意,竟有种山岳不移的沉稳气度。
可长公主更知道,这个身形娇小的少女,身手有多厉害。
她很想跟谢绵绵说,手下留情。
可又说不出口。
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