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灼的气息不再包裹自己，如同蜷缩在母腹中充满安全的感觉，听到环抱自己有力的心跳，翾云感到无比的舒适——如果这是梦，他希望就这么睡下去，很久没有梦到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想看到那怀抱的主人——那怀抱只可能有一个人有，给了自己生命，给了自己最初的爱，也第一个抛弃了自己……
“父——嗯——”眼皮动了动，翾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眨眨眼睛，瞬膜消失后，终于看清楚自己搂着的是什么。他险些惊叫出来，终于咽了回去——杨戬正靠在床边，大概因为有些疲惫睡了过去，而他的手臂正在翾云的怀里，被紧紧抓着。
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自己又回到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在天帝麾下和相柳的战争——父亲执行天帝的命令，铲除和相柳一起称霸的恶龙，也寂灭了自己……那个时候，自己觉得世界一下子完全坍塌下来，只想和父亲一起回到虚空中。
看着杨戬，他低垂的睫毛离自己近到可以一根根数清楚，起伏平缓的胸脯更表示他在沉眠之中。离得这么近，对方呼吸产生带着热量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让翾云心里一阵痒痒，不由得支起身子，屏气轻轻接近有着人类血色的唇——想吻他，自己的心里这么叫嚣着——不过，那样是不是会吵到他呢？想到这里，已经探出去蠢蠢欲动的头又收了回来。他缓缓躺回床上，轻轻摩挲着和自己皮肤质感一样滑的布料，低声道：“拉我回来的是你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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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再次睁开眼睛，一个陌生的面孔吓了翾云一跳，猛地坐起来——延维没有防备，两个正好撞到一起。
“哎哟！”延维捂着头叫道，“翾云你起来那么快干什么？我的头没有你那么硬——好痛！”
“延维？”翾云总算认出眼前变成人形的古神是谁——四下看去，杨戬不在，“你一直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刚才的——难道是梦吗？
“你体内机能调整，所以现在非常嗜睡，”延维拿出几枚果子捏碎放入桌上的茶中，递到翾云面前，“你没做梦，你抓着人家整整睡了两天一夜，也得让那个神仙活动活动吧——而且我还要他帮我一个忙，作为我给他卜卦的报酬。”
“什么事？”翾云接过茶喝下，甜丝丝的。
“这个和你没关，也不需要你出力，”见翾云一脸怀疑，延维笑起来，“不是什么需要流血打架的事情，我需要他来为我选一个供奉者：先前我为自己问卜的时候，卦象上显示乱世必出枭雄，人世间就是这样――平静再归于混乱，再从无序中恢复有序，结束这种混乱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强者之中选出一个最强的，如同一群恶狼只要有一个首领就会暂时安定下来，然后出现一段和平时期……”
“那跟戬有什么关系？”翾云不以为然道，“他难不成就是你要找的人间帝王——别开玩笑了！”
“可是我问卦问到如何寻找的时候，卦上给出来的线索是‘天上武尊，地上枭雄’，”延维摸了摸翾云的脉搏，觉得无恙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之前我已经有了目标，可是却不是一个——然后我就遇到你们，那个叫杨戬的神仙，在天上应该地位不低吧？”
“马马虎虎是个司法天神吧。”翾云不以为意地说，喝完延维的药茶，他又关心起自己呆的地方，“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兖州的州府——我的目标在这里，我现在的身份就是我目标的老师，”延维说，“司法天神算马马虎虎？”忽然有所顿悟道，“都被你压到下面吃得差不多了，的确不算什么……”
“延维，你靠过来一下，我有话说，”翾云勾着手指说。延维不疑有它，凑了上去。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翾云忽然揪住延维的脸开始揉扯他的腮帮子——他怎么可以当面把这事说出来？！
“放手，放手！很痛的！”延维努力从翾云手中抢救自己的脸——这家伙的手劲可不是普通人掐两下那么简单，被他掐花了自己还怎么出去见人？终于，他把自己的脸面从鼓着腮帮子的翾云“魔爪”下抢救出来，不过表情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你，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不会吧，远的不说风后什么的，就说上次那个，那个什么来着，治水的……也没看你这么主动过，这个神仙看起来对你一点儿意思没有你还追着不放——”
“几千年没见我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鸡婆！”翾云没好脸色地说，“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要你管！”
“我是管不到，但我有照顾薰华大人唯一后代的义务，”延维严肃起来，“你既然信我卜的卦，那么卦上说，你跟在他身边是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的——他根本不喜欢你，你不管付出多少他都不会回应你！”
瞪瞪看了延维一会儿，翾云垂下了眼帘，露出了一种沉溺的笑容：“他已经说过了，你不用在这里重复一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寒霜满布，即使他身边有那么多的人，没有谁敢接近他——他其实比谁都孤独……我想让他笑笑，我觉得他笑起来应该挺好看的，我还想一直看他笑——究竟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这就是喜欢吧，即使他不喜欢我，我还是想要一直可以跟在他身边……”
“真是没救了——”延维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翾云，“在人界，翾云你现在的反应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
“什么？”
“花痴——”延维不客气地说，然后立刻后退到门口，“我警告你这里的房子质量很差，你考虑好——”说完打开门就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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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杨戬正坐在庭院的亭子里面。也许是因为延维对这里施了法术，也许是这里的人对延维的尊重到没有任何人质疑他带回来两个身份不明的人都不过问。
延维说他依卦要寻找当世的枭雄来成为新的主宰，而自己则是天命指给他的道标。“帮我完成这件事，你最好尽快离开翾云，”他说，“虽然翾云很强，但我想你不是那种利用对方之人……”
自己能帮他认出世间的帝王？这条叫延维的蛇也是个古怪的家伙——杨戬心想。小院很幽静，只有偶尔的蟋蟀鸣叫迎合着午后的慵懒。
“……上留田，富人食稻粱；上留田，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贫贱亦何伤……”有人正在边走边念着辞赋。走过回廊，他看到杨戬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走上来很有礼貌地和杨戬打招呼。
“您是偃夫子的朋友？”青年拱了拱手，“在下曹丕，是曹家的长子。我见公子器宇不凡，可有幸一闻大名？”
杨戬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少年虽然衣着朴素，但从神色和言语上看得出他其实相当自负，想必他的父亲应该就是这个府邸的主人或者什么官宦吧。“杨戬。”他淡淡地说，随后又回到自己的思考中。
“杨公子是哪里人士？”虽然对方冷淡的反应让整日高高在上的曹丕有些不快，但学父亲的样子学得很好的他没有立刻发作出来——父亲一直说偃夫子绝非凡夫俗子，命自己和弟弟们一定要好好尊敬，而此人眉宇间有着一丝无可比拟的英气，刚才自己进夫子的庭院时候就注意到了亭子里面的他——整个庭院里面，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我等遨游九州，四海为家。”曹丕感到眼前一晃，自己和杨戬之间就多出了一道人影。定睛看去，杨戬的身边多了一个穿着单衫的白肤男子。男子有着一头深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幽蓝的光晕，单衣仅是在腰间系了一条丝绦，白皙的胸背大片露在外面，修长健美的双腿在衣摆下若隐若现。无视曹丕的存在，翾云过来就搂住坐在廊椅上的杨戬，笑道：“我不是帮你找到延维了么，你怎么谢我啊？”
推开他不论什么时候都贴上来的脸，杨戬把无赖的应龙扯离自己一段距离——面前还有别人，他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忌——再看他的衣着，真是……“是延维找到你，自己险些摔成饼，是你该去谢谢他。”
“延维？”曹丕不知道两个人在谈论什么，但是两者都视他为无物让他心里觉得更加不快。
“翾云，这里是州府的府邸，不要穿成这个样子到处跑，很失礼的！丕儿——你怎么来了？”身后走过来的是自己的师傅，似乎对曹丕的到来很意外。
“偃夫子——”见延维过来，曹丕拱手行礼，瞥了瞥面无表情的杨戬和依然缠着杨戬的翾云，“这二位是——”
“他俩是为师的朋友——丕儿，有什么事情吗？”看着自己的学生，延维问。
“哦——没，没什么，学生只是过来拜见一下夫子，恰好新写了一首赋也想请父子指点一二，”曹丕道，“夫子，关于昨日青州送来之物，传言有人看到有龙战于野，父亲问我们是否是天上有所征兆，曹丕想听听夫子的见解？”
“那么，丕儿认为呢？”延维瞥了一眼还在胡闹的翾云，还有努力和他保持距离的杨戬，心里叹口气，“丕儿你还是同我到书房去谈吧——”
“不知曹公子对青州之事有何见解？”虽然顾着摆脱翾云的纠缠，杨戬并没有听漏曹丕和延维的谈话。对于妖魔的出现凡人会有什么看法，他很感兴趣。
听到杨戬终于注意到自己，曹丕心中一阵激动，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鬼神之事，必要祷告天地，此为祭祝所司，我等未可有言之余地——但是丕私以为，天所昭示，也在人之意念。”
“哦？那公子认为是人之意念又为何？”
“天雷电雨雪，乃为天之意愿，人所不能干涉——”曹丕道，“人不能总视天而动——天上一日，人世早已风回流转，所以丕以为天之昭示传到人世已晚矣，有志者当相时而动，才不至于错失先机，异兽之出，即使不昭示天下异变，也可以成为异变的契机。”说完，他看了看延维，又以热切的目光看向思考他的回答的杨戬。
延维微微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需要的话，诸怀可以当成什么乱世妖孽，此朝该亡的兆头，”被杨戬隔在外面，坐到廊椅上的翾云嗤笑了一声，“哼——好无聊……”说完他想起什么，跳回杨戬身边，锲而不舍地拉住杨戬的袖子，“我还从来没在人界好好走过，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这里看来很繁华——”
“……”曹丕没想到靛色发的美人开口会如此尖刻，而且态度甚为倨傲——转眼却在黑衣男子身边一脸无赖相，让他摸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就你这个样子？”杨戬盯着翾云道，“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还是你根本不懂人的衣着？”虽倒不是说天界神仙保守，但杨戬还是不习惯翾云现在的样子——虽然说他化回原形的时候应该跟眼前的状况差不多……
“有什么关系吗？”翾云不以为意，身上这件单衣是自己出来找杨戬的时候延维死活非让他披上的。
“兽性不改——”杨戬摇摇头，动手把他滑到小臂上的一侧袍子拉回来，把他的领口平整后掖好，整好他腰上松松的丝绦，“还有你的头发和眼睛，要出去也要遮掩好——”
翾云看着杨戬变出来一件罩袍扣在他身上，旁边的延维和曹丕都愣在原地。
“走了！”拉住杨戬，翾云像是不好意思的要展翅飞走，却被杨戬制止。“这不是你的皮，你要在上面开两个洞吗？不会走出去吗？”说完，他先向外走去。“……”鼓着脸颊站了一会儿的翾云，抬脚追了去。
“夫子——”看着离去的两人，曹丕骇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丕儿啊，我现在在考虑要不要把你的这些记忆抹掉——翾云真是会惹麻烦——”延维摇着头，口气很轻松，反正现在这些话到时候他学生也不会记住，看看那张吓得变色的脸还挺有意思。
×××
虽然此时各地的农民起义不断，但兖州城内却呈现少有的宁静。市井之间，叫卖声此起彼伏，小贩商铺、酒楼食馆售卖着日杂百货、酒食菜蔬，说书的唱曲的，琳琅满目，百业繁荣。
走在热闹的街上，杨戬并没有关注周围的叫卖，他的心思完全放在另外的地方——之所以出来，在延维的住处里面根本没法仔细静下来思考。
翾云醒过来之前――
“你知道旻墨吗？”来到院子里面，延维问杨戬。
“旻墨？”
“火龙和狐妖听命于一只叫做旻墨的九尾狐——”延维回答，“可不要小看他，他是青丘的强者，万年黑狐，应该称为狐神更为确切吧——”
“黑狐？”杨戬听说过，在他印象里，九尾狐是很难缠的对手。他们不仅法力高强，而且聪明，擅于掌控人心——祸乱殷商的妲己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她还只是千年道行的白狐，能够修成万年黑狐的，杨戬是第一次听说。
“青丘的九尾狐本身就是灵兽，只是很多贪图便捷而修习魔媚之道极少能得正果，”延维的手中升腾的光芒形成一个狐形，“黑狐的实力可不是白狐的十倍——”
“现在他在何方？”
延维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自己的话：“昔共工与颛顼争帝，共工败而怒触不周山，天柱倾斜，日月位移，地陷东南，天倾西北——于是洪水奔流，历代皆以治水为任……大禹承其父治水，测量山川河流，乘龙至涂山，有九尾狐化老者，嫁女于大禹，那老者，正是旻墨的父亲，而所嫁之女娇，乃其妹也——还有，就是息壤可能在旻墨手中……”
延维葫芦里面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他为什么要提及大禹治水，与此有什么关系吗？还有息壤，传说中可以自行生长的土壤，已经失踪很久，在那只九尾狐手中，他用这个又要做什么……
听那只狐妖的口气，似乎对凡人非常的轻蔑和仇视——
难道此事牵连上溯到大禹时？与当年治水之事有关？
四下张望了一气，翾云好奇地凑过去——小摊上在卖各种泥娃娃和瓷娃娃。“这个很有趣——戬，戬？”翾云回头却见在身边的杨戬一直沉思不语，不由得伸手过来在他眼前晃晃，“你想什么呢，怎么走神啊？”
“哦——”杨戬被忽然在自己面前放大的翾云脸弄得一怔，险些两人撞到一起，“有什么事吗？”
“这个是不是很有趣，人能把自己做的这么小！”翾云手中正拿着一个娃娃在自己眼前晃。
“那是娃娃，你没有见过吗？”杨戬问。
“娃娃——阿娇好像给启儿做过，”翾云说，“我也想要一个！”
“阿娇——”杨戬想起，对那段过去最清楚的，应该是眼前的应龙。他曾随大禹治水，认识禹妻女娇——只要问问他，就可以知道延维所提到的旻墨究竟是怎样一只狐狸。
“翾云——”
“什么？”翾云正玩着娃娃，随意回答。
可是，要是提起的话，也会勾起他对于那段往事的回忆——被锁在江底暗无天日的日月……“你喜欢这个娃娃？”
“嗯！”
“这位小哥真是有眼光，这娃娃可是上好陶土做的！釉子也是极好的！”摊主忙推销自己的东西，虽然拿娃娃的男子长相有些特殊——也许是人们口中的“胡人”吧，他身旁的黑衣男子无论从气度还是衣着上不似寻常人家，心想肯定是碰上大主顾，脸上笑得更加灿烂。
递给小贩一小块银子——小贩脸上乐开了花，又拿一个娃娃递给翾云：“这个也送给你，今儿个七夕，把这个连身娃娃写上你和喜欢的姑娘的名字，七夕晚上埋到树下，老天会保佑你们百年好合的！”
“是吗？谢谢你！”翾云听后高兴得笑起来，把这个连身娃娃举到杨戬面前，“这个是不是更好玩啊！要是把我们的名字写在上面怎么样啊？”
“无聊——”人们用这个来求还两地分隔的牛郎织女——人也许还可以有希望，那么对于神，谁又会给他们希望？
“无聊嘛，那你是不反对罗！”翾云收起了那个娃娃，“不分开哦——”
看着翾云眯起眼睛的样子，杨戬觉得——他只是需要有人依靠而已——如此的话，那个延维应该可以照顾好他吧——若自己去追索那个狐神，他跟着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无法预料；而他一个古神留在自己身边终不是长久之计，加上他行为乖张，天条严厉――任他跟在自己身边，恐有性命之虞……
想到这里，他对翾云说：“翾云，那边有茶肆，我们去喝茶坐坐好了。”
“……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和延维都喜欢这种树叶子泡的东西？”看着茶博士倒上来的茶汤，翾云把头枕在桌子上，很无趣地说。
“你讨厌茶？”
“苦苦的，肉和果子都不是苦苦的……”翾云看着杨戬拿起茶品着，很郁郁地说。
“这个如何？”想起来翾云是龙，他是绝对的非素食生物，自然不能接受菜蔬茶汤的味道。想到这里，杨戬从袖子里面拿出一枚深紫色的果实，放入翾云面前的茶里面，“这是延维给我的。”
“好喝——嗯，我最喜欢这个甜甜的味道！”翾云喝着放入了果实的茶，不过很快他就打起哈欠，“啊——好困——”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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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在宅子里面，延维看着石桌上的卦象说，随手扬开，又卜一卦，“坤为地，履霜，坚冰至……战龙于野，其血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