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夔在奏疏完成后,马上弥封好,吩咐差役立即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虽然大明百姓现在能够吃得起盐,但买盐已经成为套在百姓身上一道沉重的枷锁,几乎占据他们生活开支的大头。
但实际上,大明官府发卖出去的食盐,本身并没有那么高,而是在盐商这个环节里,被直接加价数倍。
煮盐的盐户一穷二白,而吃盐的百姓,更是被百般盘剥。
整个食盐的巨额利润,都被盐商和他们背后的人瓜分殆尽,而朝廷仅仅只能获得很少一部分盐税。
甚至就是这笔盐税,曾经还被不断侵蚀。
也就是前几年张居正凭借强硬手腕,才从他们嘴里又抠出一些来,让大明的盐税略有回升。
而此时的京城,在等待两日后,宫里终于正式传出旨意,司礼监掌印、提督太监冯保被贬往南京为太祖守陵,家产抄没。
之所以会等待两日后才传出处置的消息,倒不是宫里又生出波折,而是宫里也要清理冯保一系的党羽,同时等待锦衣卫查抄冯宅及其他家族资产。
按照冯宅你账簿的记录,冯保庞大的资产也第一次出现在宫里贵人眼中,市价二百二十七万两,其中库房里财宝价值三十余万两,字画古玩充入内库,田宅七十余万两暂收锦衣卫发卖交公。
冯保也被放出来,他那些手下,都在锦衣卫诏狱里,也不怕他翻起什么风浪。
至于外朝那些官员,现在躲他都来不及,更不会往他身长凑。
实际上,这些官员这几日也是度日如年,生怕他们和冯保的关系被揭发出来。
毕竟,他们通过拜帖、书信,是绝对有东西留在冯宅的。
而这些信物,现在都已经被收入宫中,只等万历皇帝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可以拿出来证据来处罚他们。
一些年老的,此时已经在考虑等过了这阵风头,就上奏请求致仕。
他们,是不敢继续留在朝中了。
现在冯保暂居的院子,还是他名下一处二进小宅子,是他最早得到的京城的房产。
不过这里其实已经被没收,只是暂时让他居住两日,然后就收拾随身物品去南京,有官差押解。
此时的冯保,早没有几天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这短短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居然让他落到这般田地。
皇帝恨他,他能明白,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按照李太后的意思在教导小皇帝,虽然严厉了点,但对年幼的皇帝来说,严格的教导绝对不是坏事。
他一直以为李太后会保他,就算没有功劳,苦劳总是有的吧。
可惜,没有。
李太后也抛弃了他,并未在皇帝面前帮他说话。
此时,冯保要面对的就是离京之后的问题。
家产被抄,他身边就没剩多少钱财了。
而这个时候,他犹如过街老鼠般,根本无法再获得谁的帮助。
南下这一路上,如果没有钱财傍身,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南京。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他即便曾经是内相,可若没有权利再没有钱财,以后在南京的日子也是难捱。
终究,他还是戴罪之身,和那些前往南京任镇守太监的人相比,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回身进屋,冯保目光落在惟一从宫里带出来的,算是身外物的卷轴上。
“清明上河图,你终究不是杂家的东西。”
他从宫里自己居住的屋里,只带出这一卷卷轴,其他屋里的财物,都已经被那些小太监偷走了。
在他失势后,他的住所就如同窑子般,让人随意光顾。
字画这些东西,没点鉴赏能力的,自然不认识。
相对来说,在这些没点眼力劲的太监眼里,名贵字画还不如一锭银子值钱。
剩下的,也就是房子的衣物没人去要了。
虽然这年头衣服贵重,要不怎么古人都说“衣食住行”,衣服的重要性放在第一位。
但是在宫里,衣服都是按年头发放的,你很难想象宫里的太监会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执勤。
冯保想了一圈,也只有魏广德那里,或许能够换来一些银子。
但是冯保傲气一辈子,自然也不会白要魏广德的银子,他打算卖掉这幅他宝贝的不行的画,至少他还能保留最基本的体面。
“干爹,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內侍的声音。
这是冯保早前收的干儿子,这次他失势后,是唯一愿意跟着他离开的。
张宏忠厚,并没有为难冯保,还给他一个名额,可以带走一个太监伺候他。
“好,辛苦你了,守成。”
冯保点点头,看着桌上放着的药碗,里面黑乎乎的药汤。
他知道很苦,可要想活下去,在临行前就必须调理好身体。
所以出宫后,冯保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儿就是让人找来郎中帮他看看身子,开两副调理的汤药。
冯保也就随身还带着一个荷包,里面有些银币,还有一张五百两银票。
他打算明日出去,把这张银票兑了,在拿画去魏广德那里,兴许能够拿到几千两银子。
有这笔银子傍身,到了南京,冯保就应该可以安顿下来。
就算南京宫里那些人打秋风,也能够应付。
冯保也是底下爬起来的人,自然知道小鬼难缠,何况还是他这样的人。
临行前去见一见魏广德,兴许他念在旧日情分,还会帮自己一把,解决些南京的事儿。
第二日,冯保让守成去通汇当铺,兑换了那张银票,得银四百九十两。
没办法,这年头大明的钱庄,存钱没银子,银票拿出去用当然是值五百两,如果按照银票上的时间,到期兑付也能全部兑回,可是现在是提前赎回银子,就得亏十两。
现在大明的钱票,可没有异地兑换的道理,都只能在本地汇兑。
冯保带着北京的银票,在南京只会被人宰的更狠。
至于为什么银票不是拿去钱庄赎银,而是当铺,那是因为通汇其实就是同时经营钱庄和当铺的铺子,能同时拿到两种行业的埠照,可见其东家实力不一般。
好吧,这其实就是魏广德手里的一家店铺,要什么经营资格不能办下来,都不用他出面,张吉打个招呼的事儿。
到了晚上,冯保带着守成披上斗篷,直接就去了魏府,敲开侧门。
这时候他也不想自己落魄的一面被更多人看到,虽然他知道他的行踪,其实瞒不了京城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
“冯保来了?”
冯保进魏广德府邸,自然是不会被拦下来的,即便他如今失势。
所以,张吉只能让人带着他慢慢往里走,他先一步给魏广德报信。
“请他来书房吧。”
魏广德吩咐道。
很快,冯保就被带到这里,魏广德也出门迎他进来。
“双林兄里面请,这几日让你受惊了。”
魏广德让他进屋,边走边小声说了句。
“得亏你在皇爷那里帮我说了句,不然还不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
冯保在宫里还是有人的,自然知道他被发配南京守陵,是魏广德出的主意。
皇帝不愿见到他,那他就只能死。
不过魏广德说远远发配,好吧,只要不是去戍边,而是去南京,自然是他最好的去处了。
“嗨,当初吕公公不也是往那里送,也只有那里,才是你们避祸之地。”
魏广德随口就说道。
“是啊,吕方病死在那里,想来我这一去,我们也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
冯保听到魏广德的话,自然想到当初裕袛太监第一人吕方,最后因为恶了隆庆皇帝差点被治罪,最后还是魏广德、陈以勤等人说情,最后发配南京。
“好在那地方山清水秀,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书双林兄无须担心,我会和妻兄那边打招呼,也会和陈矩那边说一声,让南京那边不要为难你。”
魏广德看着冯保,开口说道。
心里就算对他不满,魏广德也不会表露出来,而是依旧以裕袛旧人的身份相待,想方设法为他脱罪。
脱不了罪,也会适当予以照顾。
这样的作态,在外人看来,魏广德至少是念旧的人,投到他门下,就算倒了霉也能多少得到一些庇佑。
失势的人,最怕的就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没个依靠,那就离死不远了。
“善贷,我知你心性,今日来此本不应该,但我不得不来。”
冯保盯着魏广德,开口说道。
“双林兄有什么话就请直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办了。”
魏广德开口道。
没有完全答应,只是说能办的就办。
“我弟弟冯佑和侄子冯邦宁进了锦衣卫大牢,我知你在其中有点关系,麻烦你帮我疏通一二,让他们在里面能好过一些。
之后定罪时,还请帮忙走动走动,只要能活命就成。
如果天家还念着我的苦劳,就请麻烦帮我说下,发配最好能去南边,让我们临死也能见上一面。”
冯保没有和魏广德说什么两人之间的芥蒂,都没意思,现在冯保只需把请求说出来。
以他对魏广德的了解,愿意帮一定会说话,不愿帮则会直接婉拒。
这样,他也好想其他办法。
至多,把剩下的银子都砸给刘守有,看他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而宫里,除了张诚,不管是张宏还是陈矩,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都是忠厚之人,不会为难他的家人。
冯保倒台,没了庇护,这两人最后都是死在天牢里。
这次,冯保找到魏广德,也只有他能帮忙疏通,让他们活下来。
至于最后怎么处罚,其实都在皇帝手里,魏广德能影响决策但不能做决定。
这点,冯保是理解的。
魏广德微微点头,只说道:“他们不会在诏狱里受苦,只是最后结局,我无法保证,但会尽力转圜。”
魏广德答应下来,其实冯佑和冯邦宁大罪倒是没什么,主要还是冯保的祸牵连他们。
当然,没有冯保,他们也不能享受十多年的富贵日子,还成为官员,不过都是苦哈哈的农民。
至于犯过的错,造过的孽,那些欺男霸女草菅人命,似乎还没徐爵干得多。
冯邦宁最大的罪,据说就是闹事欺压百姓,相对来说,冯佑的问题似乎更多。
“不过,此事最好只保一个,交出一个给陛下出气为好。”
片刻后,魏广德小声提醒冯保道,“永宁公主的事情,陛下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魏广德的话很含蓄,但冯保也听明白了,需要冯家交出一条人命来平息皇帝的怒火。
“保永亭吧,终究要给老冯家留条根儿。”
永亭就是冯邦宁,只能用他亲弟弟的命来给皇帝交代了。
此时的冯保,心里才真正后悔不该办永宁公主那档子事儿,否则皇帝对他的怨念也不会如此深,太后那里,或许也会帮他说话。
他此时能想到的,得罪李太后的地方,其实也就这件事儿了。
“我现在身边唯一还带着的,也就这个,想来也保不住。
我知善贷也是爱画之人,今日就送来,看善贷如何出价。”
冯保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他答应帮忙就好,剩下就是筹备银钱照顾自己的了。
说话间,冯保拿出那卷卷轴递到魏广德面前。
其实冯保进来的时候魏广德就注意到他手里的卷轴,虽然奇怪,这时候他还能保留下来一幅画。
不过想到人是从宫里放出来的,也就没细究的想法。
“双林兄的意思是”
“我此去需要银钱打点,而今身无旁物,只有这幅画还带在身边。”
魏广德听完,伸手接过那副卷轴,笑道:“早听说双林兄爱字画,今日就看看一直带在身边的是什么样的宝贝。”
魏广德在书案上逐渐展开卷轴,卷轴很长,书案也只能摆下很小的一部分。
但是仅仅是惊鸿一瞥,他就已经认出这幅画是什么,宋徽宗的瘦金体直接就在画上写着呢,魏广德当然认得这几个字儿,想来继续打开就是汴梁城郊的画面了。
“双林兄开价几何?”
魏广德马上就问道,不用去想,他知道这幅画,也知道他的价值。
中国十大古画之一,收藏价值巨大。
“五千两。”
冯保也不客气,直接开价。
五千两的价钱,绝对不低。
实际上,除非爱的死去活来,否则是绝地不会出这么多银子买这幅画的。
其实从冯保出价也能看得出来,他对此画的看重。
“光是其后名家题跋就价值不菲。”
冯保又继续说道。
魏广德闻言微微点头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