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崇武、梁敬宗阵营。
“他若真是天家的人,早该有护卫,有近侍,岂会一个人混进军营里当小卒?”
“没错,这种事谁信啊?我看是自己编的。”
“想唬人呗。”
几人说得轻,可语气却渐渐带上了轻蔑与不屑。
那种情绪,像冷风一样,从人群的缝隙间蔓延开来。
赵烈站在一旁,听见这些低语,眉头紧皱,可他却没说话。
他能感觉到,气氛在变。
那些原本因为萧宁那股镇定而心生钦佩的士兵,此刻的神情,正一点点动摇。
他们彼此对望,目光闪烁,眼底有着迟疑、忌惮,还有一种理智的克制——
皇族也分尊卑。
若是远支,未必真有多高贵。
若真有天命之人,怎会出现在此?
在场的将士,大多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他们早已学会了分辨“权势”与“实用”的差别。
能调兵、能掌令的,才是真正能决定生死的人。
而一个“自称皇族”的年轻小卒——
哪怕真有身份,那身份能救得了他吗?
有人暗暗摇头。
“再怎么说,他也是犯了军律。”
“是啊,以下犯上,这可是大罪。”
“他若真是皇族,怎么还动手杀人?皇族的人,更该知礼知法才对啊。”
“这就是,我看他那句话,也不过是想压人。”
“皇族……呵,他自己说的。”
“有谁见过?”
几声低笑,从人群中响起。
那笑声不大,却带着几分刺耳的讥讽。
也有老卒轻叹一声,面色复杂。
“唉,这小子是真有胆。”
“可惜啊,终究是年轻。”
“在军中,什么都能讲,就是不能动军律。哪怕你真是皇族,这一条也过不去。”
“是啊,北境战地,天高皇帝远。”
“在这里,军纪就是天。”
那几句话,被风一阵阵吹散,飘在空气里,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是谁,轻轻地吐出一句——
“他这回……怕是死定了。”
那声音极轻,却像一块石子落入水面,打破了最后的宁静。
周围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的表情里,已经没了最初的震撼,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现实感。
他们不是不钦佩萧宁。
相反,在场许多人都暗暗为他那份胆气而动容——
一个小卒,面对将军的威压,敢一刀出手,敢不惧生死。
那样的人,在他们心里,本该值得敬佩。
可敬佩归敬佩。
军纪,不容情。
这一刀,终究是犯了天条。
那种“钦佩”,只能藏在心里。
风从帐口灌进来,带着一丝刺骨的寒。
火焰被吹得一晃,照在一张张脸上,映出阴影的起伏。
每个人都在看。
都在等。
他们等的不是公道,也不是真相。
他们等的,只是一个结论。
一个能让这件事尽快了结的结果。
无论那少年是谁。
无论他曾如何惊艳。
他杀了主将,这是事实。
一个事实,就能压倒所有情绪。
哪怕他真有皇族血脉,恐怕也换不来一条命。
营帐内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
火光在跳。
夜色在深。
空气重新凝成一片死寂。
只有偶尔的一声甲片摩擦,传来“喀”的一响。
所有人都在看萧宁。
他们的眼神里,有怜悯,有无奈,也有那种冷漠的克制。
——一个注定要死的“贵人”。
——一个徒有名姓的“皇族”。
这便是他们心中逐渐成形的答案。
赵烈站在那里,手指在刀柄上紧紧扣着。
他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他能感觉到,这一刻的宁萧,像是被所有人推到了孤峰之上。
风更冷了。
众人的眼神里,那一点点钦佩,终究还是被现实的重量压了下去。
那少年立于火光中,衣袍微动。
那道孤直的身影,在这群麻木与冷漠的注视下,显得愈发孤傲。
仿佛他从未属于这人间,也从未畏惧这世俗的律。
可那份气度,哪怕再高,在这满帐的铁与血里,也终究被一层现实的阴影笼罩——
他一个人,敌不过整个军律。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他们沉默着。
没有再出声。
也没有再看他太久。
有几人低下头,避开火光。
也有几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风在夜色中卷起,吹得营帐猎猎作响。
那声音,像是一场无形的审判,缓缓拉开帷幕。
萧宁静立如山,神色未变。
而众人的心,却已先他一步,判下了结局。
火光微微跳动。
风从帐口掠进,卷起灰烬,带着一股铁腥气在空气里弥漫。
萧宁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神色淡漠,眼底的冷意,像是凝了霜。
对面的梁敬宗、杜崇武,仍在强撑。
他们的神情僵硬,嘴角发紧,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被火烤得越来越薄,所有呼吸都变得艰难。
萧宁抬眼。
那一瞬,众人只觉得,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目光——带着俯视,也带着一丝轻蔑的冷。
他嘴角微微一抿,似笑非笑,唇角的弧度极轻,却足以让人心底发寒。
“呵。”
那一声笑,极轻,几乎被风声吞没。
可帐中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不是嘲讽,也不是怒。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讥笑。
像是猛兽在看到猎物垂死挣扎时,发出的那一声低哑的笑。
梁敬宗的心头“咯噔”一下。
他抬头的瞬间,正撞上那双目光。
萧宁的眼里,漠然如冰。
风声、火光、窃语,全在那一刻退去。
只剩那道声音,缓缓响起。
“我知道。”
他的话极平静,却每个字都像落在人的骨头上。
“你们这会儿,肯定在想。”
萧宁的视线在梁、杜二人之间一一扫过。
“我虽然姓萧,却能在这等危险的时候来到北境,想来——是个不被重视的旁支罢了。”
他微微一笑。
那笑意淡得几乎没有温度。
“只可惜。”
萧宁的声音一顿,眼底那抹光却像刀锋一样亮了起来。
“要让你们失望了。”
这一句话落下。
空气仿佛被劈开了一道口子。
火光摇曳,照亮了他微抬的下颌,眉宇之间那种不容置疑的锋锐,彻底暴露出来。
他背脊笔直,衣袍在风里轻轻荡动。
那股气势,像是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直逼人心。
一时间,无人敢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牢牢牵住。
他们不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可每个人的心,却都在狂跳。
萧宁缓缓抬手,指尖在空中微微一动,仿佛划过一条无形的界线。
他声音极低,却清晰得仿佛敲在每一个人的心鼓上。
“在下——”
他略一停顿。
“姓萧。”
火光“噼啪”一响,风声在那一刻被生生压住。
“单名一个宁字。”
这一句话,落地有声。
不重,却震。
仿佛整个帐中的空气,都随之一震。
那一瞬,连火焰都似乎静止了。
无人敢呼吸。
无人敢动。
只有那两个字,在空气里回荡。
——萧宁。
短短两个音,像雷霆,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火光照在他脸上,眉影冷峻,唇线分明。
那种冷静与从容,已经超出了凡俗的尺度。
营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
像是某人被这股威压逼得喉咙发紧,终于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喘息。
紧接着,寂静如潮,席卷全场。
他们都听清了。
可那两个字,却像是什么隐秘的符号,一时让人没能反应过来。
许多士卒下意识地对望,眼里闪着茫然的光。
“萧……宁?”
有人轻声重复,像是单纯在记住一个名字。
那语气平淡,带着一点不确定。
又有人皱起眉,嘴唇轻动,似乎觉得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萧宁……萧宁……”
他低声呢喃,声音在火光中散开。
那名字像一滴水,坠入记忆的深井,荡起一圈又一圈的回响。
几个人相互望着,神情渐渐变得有些迟滞。
他们都察觉出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可这熟悉来得太突兀,太诡异,以至于没有人敢顺着想下去。
风呼啸而入,掀起帐帘。
火光在地面晃动,映出一双双神情恍惚的脸。
有人眨了眨眼,喃喃道:
“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是啊,好像在哪儿听过。”
“萧宁……萧宁……”
低语声如蚊,渐渐汇成细碎的波澜。
他们的思绪在晃,在漂。
那名字在脑中打转,却始终抓不住。
有一人突然轻声道:“是不是……京里的谁?”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空气像是被轻轻扯动了一下。
更多的人抬头,面色微变。
“京里?”
“京里……”
“对啊,我怎么总觉得……”
有个老卒皱眉,眯着眼,像是在回忆多年未曾提起的旧事。
“萧宁……昌南王?”
这三个字一出,几人同时一怔。
空气陡然一滞。
昌南王。
这个封号一出,就像一根火线,瞬间点燃了所有的迟钝与迷茫。
有人喉结滚动,脸色骤变。
“昌南王……不是……那位?”
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后半句却被另一个更快的声音打断:
“当今……陛下?”
那两个字几乎是颤抖着吐出的。
声音极小,却如雷。
仿佛从风里劈出一道光,把所有人的思绪都照得通亮。
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
脑中那股模糊的熟悉,骤然凝成清晰的形状。
有人怔怔地瞪大眼睛,嘴唇发白。
“萧……宁?”
“那不是——”
他没说完。
可那未说出的话,已经化成滔天的惊雷,轰然贯穿了整个营帐。
“那位……登基的天子。”
“昌南王萧宁!”
有人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
下一刻,全场的寂静碎裂成漫天震动。
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萧宁。
那一刻,他们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属于谁——
营帐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
像是某人被这股威压逼得喉咙发紧,终于忍不住发出的一声喘息。
紧接着,寂静如潮,席卷全场。
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那道立于火光之中的少年。
——萧宁。
这个名字,他们都听过。
天下谁人不知?
那位从纨绔到登基的天子。
那位被天机山断言“若得卫氏,必有命劫”的年轻皇帝。
那位在夺储之争中,以雷霆之势横扫群王、覆灭三党,震动天下的帝王。
可如今,竟在这苦寒的北境战地,披着血尘与风雪,站在他们面前?
有人怔怔地张大嘴,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觉得心头“轰”的一声,像被雷劈开。
脑中,一片空白。
营帐外,风呼呼作响,卷起的沙尘在火光下飞旋。
那火焰映在每个人的瞳孔里,却全被那两个字压得发暗。
萧宁。
那是皇帝的名字。
那是天下至尊、九五之尊的象征。
而此刻——
他就在他们面前。
血、火、风、夜,全都变成了背景。
只有那人,冷静地立于中央,像一柄横贯天地的剑。
“萧……宁?”
那是一个小卒子的声音,极轻,几乎是呼吸般的呢喃。
可这一声,却像刀一样,划破了整片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一声拉得一紧。
那小卒子呼吸急促,脑中闪过无数个记忆碎片。
那一年,昌南王夺储入京。
那一年,洛陵改元登基。
那一年,朝堂三党皆败,天子一言定乾坤。
——萧宁。
他记得那场传遍天下的册封诏。
记得那句“昌南王即帝位,赦天下”。
他更记得,那些在军中流传的闲言碎语——
“听说那位陛下年轻轻轻,曾是世上第一纨绔。”
“可听说他登基那日,群臣皆跪,三相低首。”
“那人,不是寻常的天子啊。”
那小卒子的喉咙微微颤抖。
“昌南王……萧宁?”
他声音越来越小,像是不敢让人听见。
可那名字一旦被念出,就再也收不回。
“皇……皇帝?”
他瞳孔骤缩,脸色在火光下猛地一白。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仿佛塌陷了。
火焰摇晃,耳边的风声也变得迟钝。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怎么可能?
这人,怎么可能是皇帝?
他……不是个普通的小卒吗?
不是那个曾与他们并肩杀敌、同饮烈酒、笑言“援军必至”的宁萧吗?
怎么会……
“皇……皇帝?”
他声音哆嗦,几乎说不出话。
脑子里像被雷劈中一般,所有的思绪都化成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那道立于火焰中的身影,嘴唇在微微发抖。
那双眼,明明与平日无异,却忽然让他觉得——
自己连抬头看都不配。
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声在耳中震得发疼。
“陛……陛下?”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一旦说出,就如同雷霆落地,震得整片营帐都轻轻一颤。
那小卒子愣住了。
他张着嘴,眼里全是惊惧与难以置信。
身边的战友瞪大了眼,看着他,嘴唇也在发抖。
有人呼吸急促,有人喉咙发紧。
那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停顿了。
风,从帐口吹入,带着一股冷冽的寒气。
火焰“啪”的一声炸裂,光影摇晃,在那少年的脸上拖出一抹凌厉的光。
没有人再说话。
没有人敢呼吸太重。
所有人,都被那两个字,钉死在原地。
——萧宁。
那是天子的名讳。
那是任何人都不敢直呼的名字。
可此刻,他们听见了。
从他自己口中,平静地说出。
没有宣告,没有威胁。
只是淡淡地陈述。
却比任何诏书都沉重。
那种沉重,像山一样,压在所有人心头。
他站在那儿,像是连天地都要为他让开一条路。
那小卒子的嘴仍在微微张着,脑中一片混乱。
他想起自己刚才的冷笑、疑语、怀疑。
每一句,都像刀子一般,在他心里划开血痕。
他想起自己方才还跟着人群起哄,冷言“皇族又怎样”,此刻只觉喉咙发苦,胃里一阵翻涌。
那是恐惧。
也是羞惭。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敢再看那少年一眼。
那不是凡人该看的目光。
那是——帝王的眼。
火光映照下,萧宁的轮廓如刻。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既不怒,也不笑。
那种平静,比怒更可怕。
他仿佛在看一群命定的臣子。
在这风与火交织的夜里,北境的天,似乎忽然低了下来。
而那个人,立在其中。
一身尘土,一身风雪,却带着君临天下的威。
无人敢再言语。
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谨慎。
风吹过火光,影子在他脚边摇晃。
那影子,像一条裂开的河,从他脚下延伸到帐门之外,延伸向整个北境的夜色。
——今夜之后,这北方的风,将不再是旧日的风。
因为,他们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从血与火中走出的帝王。
他没有王冠,没有玉袍。
可他的一句话,便足以让天地肃静。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
一个名字。
萧宁。
那是皇帝的名讳。
也是他们此生不敢忘的夜。
火光摇曳,映在赵烈脸上,光影明灭,像是在他眼底烧出一道深深的裂纹。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连握刀的手都忘了松开。
一瞬间,他的脑子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中,轰的一声,彻底空了。
耳边仍回荡着那两个字——
“萧宁。”
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声音极轻,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自我欺骗。
可当那名字再次从自己唇间吐出时,他浑身一震,胸口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生生刺穿。
萧宁……
那不就是——
赵烈的脑海,一下子涌出无数个破碎的片段。
那一年,昌南王入京夺储,传闻中纨绔无度,却在群王争锋中力压群雄;
那一年,王擎重倒台,清流归顺,洛陵城上钟鼓齐鸣;
那一年,天机山断言成谶,天下更改元号,大赦四方;
那一年,新帝登基,亲斩逆臣,以一纸诏书震天下——
那个人的名字,正是萧宁。
赵烈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呆立在那里,整个人僵得像石。
火光映着他的瞳孔,那里面先是迷茫,接着是迟钝,再然后,渐渐泛出一种近乎荒谬的震惊。
他喃喃道:
“萧……宁?”
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萧宁……昌南王……陛下……”
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到最后,连唇线都抖得合不上。
他忽然抬头,看着那道立于火光之中的身影。
那一刻,萧宁正静静地站着。
火焰映在他脸上,眉目清峻,眼底那种冷静、沉稳、俯瞰万物的气势——
赵烈心里“轰”的一声炸开。
他看见的,不再是那个在雪夜里陪他喝酒的小兄弟,不再是那个替他挡刀、说“援军必至”的少年。
他看见的,是——
天子。
是那位高居九五、号令天下的大尧之主。
赵烈的呼吸乱了。
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被风卷着。
“陛……下?”
他声音嘶哑,几乎破裂。
“你……你说你是……萧宁?”
他喉咙发干,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变成一阵颤抖。
“不……这不可能。”
他摇头。
一次。
又一次。
像是想要把眼前这一切都摇散。
可那道身影,仍稳稳地立在那里,冷静、挺拔,仿佛连风都绕着他走。
那不是幻觉。
不是梦。
“怎么可能……怎么会……”
赵烈喃喃着,脸色渐渐发白,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
他回忆起这些日子的一幕幕:
宁萧笑着说“北境之战,未到绝路”;
宁萧在营火前沉思良久,忽而轻言“若此战不稳,天下必乱”;
宁萧挥刀救他,神情镇定如山;
宁萧的字迹、宁萧的语气、宁萧的神态——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与笃定,当时他还笑说“这小子像个将军”。
如今回想——
那哪是什么将军的气度?
那分明是……帝王之威。
赵烈的手指在颤。
他感觉自己连握刀的力气都失了。
脑中一个念头一点点成形——
他是萧宁。
他是皇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寒气灌进胸膛,却没能让他冷静半分。
眼前的一切,都像被火焰映成了一场梦。
那人依旧立在火光中,周身尘土未净,盔甲带血,面色苍白。
可正是那样的姿态,让他比任何时刻都像个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