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白记得,之前这么大规模集结的情况,是发生在十多天前。
那会将泗水县打下,苏尚照常发话,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但又差得很远。也许是她有着商人那种精于揣测人心的习惯,每次说起话来,总是有着很强的感染力。
今日,亦是如此。
待李幼白赶到时,但见平日里分散各处的头领、民兵、衙差,此刻皆有条不紊地列成方阵。
然而,这也是表面上的形式而已,与真正的军卒比不了。
更别说里头混杂着农户、流氓地痞、门派势力弟子、投机者等等各式各样的人群,不过作为一支稍有战斗力的民兵部队,能做到这种规整程度已经完全足够了。
烈日高悬,炽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县衙门前的空地上。
一道命令自苏尚口中掷出,便如涟漪般层层扩散,四百余汉子迅速集结完毕,无一疏漏。
苏尚身着象征朝廷威仪的黑色官袍,衣袍上暗纹精致,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身姿挺拔如青松,稳稳地立于高台之上,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给人无尽的安全感。
李幼白则站在不远处斑驳的木墙边、低矮的屋檐下,静静地凝望着高台之上的娘子。
点点炙热光影洒落,将整个县城照得亮如白昼,阳光为苏尚勾勒出一道耀眼的轮廓。她眼神坚定如磐石,面庞严肃而认真,那模样,早已寻不见初为人妇时的羞涩腼腆。
此情此景,竟让李幼白心头泛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那丝熟悉的记忆,可越是努力回想,脑袋里便越是一阵剧痛。刺眼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也瞧不清苏尚在光芒笼罩下的真切模样。
只听得苏尚那清亮的声音悠悠传来:
“本官心里明镜似的,知晓尔等为何甘愿加入官府,投身朝廷。往昔岁月里,不少百姓遭受官府欺凌压榨,对官府、对朝廷,心中满是抵触与仇视。但这世间,虽奸恶之徒横行,可良善之人亦不在少数。本官虽不敢自诩为清官,但在此向诸位保证,所言所诺,绝无半句虚假……”
她明亮如星的眸子缓缓扫过台下众人,声音洪亮而沉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锤子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只要尔等信得过本官,本官必定不会辜负尔等的信任与追随。今日下午,我等便要快马加鞭,加急北上,赶往水龙岗,协助祝家庄、季家庄、宏家庄,一同抵御徐虎、段鹤年两大贼首的进犯!”
水梁山三大贼首的恶名,在这一带早已如雷贯耳。
苏尚此言一出,原本安静聆听的民兵们顿时像被惊扰的蜂群,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头领们倒是早有预料,神色镇定,有条不紊地安抚着众人。
虽说孙文兴此前侥幸逃脱,可他在此地丢下的诸多产业,足以让他卷土重来。而如今听闻徐虎、段鹤年两大贼首联手,众人心中皆是猛地一紧。
不管己方实力究竟如何,面对这两个犹如庞然大物般的强敌,再高昂的士气,再深厚的信任,此刻都不免有些动摇。好在先前苏尚许下的诸多好处,就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缓冲住了众人想要逃离的念头,才使得众人不至于当场一哄而散。
苏尚并未出声制止众人的议论,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台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台下喧闹的人群。
待那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她才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更加诚恳实在:
“想必诸位方才已经讨论过,也都清楚此行的艰难凶险。这一回,可不是剿灭那些小山匪那般容易,我们要面对的,乃是徐虎、段鹤年这样称霸一方的大贼头……”
她缓缓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再次将台下众人扫视一遍,声音虽不大,却字字千钧,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本官一心只愿让水梁山重归安宁,恢复往日的祥和景象。这片土地,不应再有贼匪肆虐,不应再有恶人横行。尔等为本官效力,朝廷定然不会将你们的付出遗忘。本官也明白,你们大多是看重了本官给予的好处才选择加入,对此,本官并不在意。有付出自然就该有回报,此番北上水龙岗,前路必定充满艰难险阻,但凡愿意参与此战之人,本官便赠予一百两安家银。尔等且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仔细考虑。”
言罢,苏尚轻轻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县衙大门,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却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一百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那简直就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即便辛苦劳作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未必能挣得这般巨额财富。
当价值超过了代价,那生命就显得可有可无了,胆敢铤而走险的人不会再少数之列,可比什么大义,大举来得要实际得多。
不出片刻,苏尚的话便如一阵狂风,迅速在泗水县四处传开。
不多时,整个县城、乡镇,乃至周边的村落都知晓了此事。
正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农户,听闻有一百两安家银的重赏,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水,随手扔下手中的农具,赤着脚便朝着县里狂奔而去;
正在修房子的工匠,将手中的砖瓦一放,锤子一扔;
打铁的铁匠,顾不上熄灭炉火,纷纷争先恐后地朝着衙门涌去,生怕去晚了就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
江大宝平日里便是个胆大之人,此刻更是毫不犹豫,第一个冲到报名处踊跃报名。
待他裹着沉甸甸的百两银子从衙门内走出时,众人虽还心存疑虑,不知真假,可一听到有银子,便瞬间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江大宝见状,嘴角微微上扬,得意地打开包裹,亮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众人定睛一看,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银子,眼神里满是贪婪与羡慕。待江大宝将银子重新藏好,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再纠缠,转而拼了命地往衙门里挤,生怕落后一步。
江大宝好不容易躲开人群,抱着银子匆匆往家赶。
一进家门,便瞧见家中妇人正坐在院子里做着女工,一针一线缝补着衣物。妇人抬头,见丈夫抱着个东西神色匆匆地回来,又想起外头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哇” 的一声便坐到地上痛哭起来。
江大宝皱着眉头,快步上前,一把将妇人从地上拽起,随即将手中的银子塞进她怀中,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把银子藏好。此番我随苏大人出征,生死难料。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多留意消息,若是战败,你就赶紧带着儿子和老人逃,往山里跑,去东州。这一百两银子,省着些花,够你们安稳度日了。”
妇人哪里肯依,心中又气又急,一把将银子包袱拍掉在地上。白花花的银子散落一地,她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你就只知道钱!没了你,我们一家老小就算到了东州,又能如何?难道要去讨饭不成?”
家中老人听到动静,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赶来,看到院内这混乱的场景,只是默默走到前院,在石凳上坐下,将孙子紧紧抱在怀中,一言不发,脸上满是愁容。
江大宝出奇地平静,他缓缓蹲下身,眼神温柔地看着地上的银子,将它们一一拾起,重新仔细包好,再次塞进妇人手中,神情释然,语气却无比坚定:
“就算我不去,这仗也躲不过。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在这乱世之中,又能有什么法子?谁赢了,我们就只能跟着谁讨生活。况且,若是此战战败,山贼定会杀回泗水县,到时候,就算我不参战,他们也绝不会放过我……”
他转头看了眼屋外正在玩耍的孩子,眼中满是慈爱,又接着说道,“日后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像我们这样打打杀杀,终究是没有什么前途的。”
说罢,江大宝深深看了妇人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愧疚,更有无奈。
他缓缓拿起墙角的刀具,走出屋门。路过儿子身边时,他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粗糙的手掌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停留了许久。出了小院后,他又忍不住回头凝望,目光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家上久久徘徊,这才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大步离去。
像江大宝这般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平日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在泗水县生活久了,有了牵挂,也难以在这乱世中独善其身。
在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之中,又有谁,不是那随波逐流的浮萍呢?
李幼白在县衙里,看着苏尚为了此次出征忙得脚不沾地。
苏尚一会儿忙着分发银子,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对每一个前来领钱的人说着鼓舞士气的话;一会儿又准确地唤出某人的名字,那热情的模样,竟能让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兴奋许久,仿佛真如她所说,朝廷定会将众人的付出铭记于心。
半个时辰过去,报名的人渐渐少了下来。
苏尚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将经过训练的民兵选为先锋,那些未经训练却又渴望参战的人,则全部安排充当后勤。她深知,一旦开战,伤员必定不少,这些后勤人员至关重要,每一个安排都需谨慎斟酌。
一个时辰即将过去,苏尚终于能稍稍歇口气,她疲惫地坐在内堂,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李幼白见状,走上前,轻柔地为她揉捏肩膀,帮她放松紧绷的身体。“到底抄了多少银子,竟能每人给一百两安家银?” 李幼白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苏尚享受着李幼白舒适的按摩,只觉浑身的疲惫都减轻了几分,心中暗暗想着,若能就此长歇,不再理会这世间的纷纷扰扰,该有多好。可现实却容不得她有片刻懈怠,她无奈地提起精神,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账册,缓缓翻开,说道:“数目惊人,远超想象……”
李幼白瞥了眼账本,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于她而言,早已没了吸引力,只觉那钱财多得数都数不清,而这还仅仅只是分到的五成红利,平白少了整整一半。
苏尚深吸一口气,她那素白纤细的手紧紧捏成拳,又缓缓松开,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么多钱,足够这些商户花上十几辈子,可他们却仍不知满足,还在拼命地敛财。就因为有这般贪得无厌之人,这世道才会如此混乱不堪。”
李幼白微微点头,轻叹一声道:“人性便是如此,喝了粥便想着吃饭,吃了饭又念着大鱼大肉,欲望就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永无止境。”
待李幼白停下动作,苏尚缓缓从椅子上起身,目光低垂,久久地落在账册上,低声说道:
“苏家亦是如此。爷爷虽已赚得盆满钵满,可仍不敢有丝毫停歇。仇家众多,生意庞大复杂,一旦停下,就如同那高山上的飞瀑断了水源,再难维持下去。”
李幼白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跟在苏尚身后,随她走出内堂。
此时,人马集结的号令再次响起,江大宝、吴保等几名头领匆匆前来禀报情况,尉迟磐也带着备好的车架前来,准备随行出征。此番集结的人数比刚开始时多出了三百左右,算下来,足足多花了三万两银子。
不过这些钱皆来自被抄家的商户和孙文兴等人,苏尚花起来倒也毫不心疼,只道是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出城前,苏尚特意将江大宝和师爷叫到跟前,压低声音,细细嘱咐了几句。
待她走出县衙大门,只见七百多人早已整齐列队于高台之下,个个精神抖擞。
苏尚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高处,眼神凌厉如刀,扫视众人:
“尔等拿了本官的银子,便莫要临阵脱逃。如今,马军在前开道,步军在后紧跟,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苏尚坐上尉迟磐备好的马车,马车缓缓前行。
七百人马,拿下安家银后大多抱定了视死如归的决心,在苏尚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走去。后方,少数农户赶着牛车,托运着粮食、药材、兵器等杂物,紧紧跟随。
泗水县离水龙岗不算太远,平日里常说的 “粮草先行” 的兵家之道,在此倒也用不上。这不过是几千人的争斗,若是真刀真枪地拼杀起来,不出几日,胜负便可见分晓。
李幼白骑着马,紧紧跟在苏尚的车架旁。
因时间仓促,许多人都没来得及与家人好好告别。
临近出城时,才有一些民兵的家人匆匆赶来,他们哭喊着,想要跟随亲人一同前行,却被后头的头领大声喝止。
“我这般行事,怕是又要害死不少人……” 车帘内,传来苏尚幽幽的叹息,那声音里满是愧疚与无奈。
换作从前,李幼白听到这话,定会感到愧疚不已,心中满是痛心。可如今,经历了诸多世事变迁,再听此言,只觉苏尚也走上了她曾走过的那条布满荆棘的路。
她只是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你或许对不住身后这些人,可日后,定能对得起在此安居乐业的后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