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样。
没有钱时想要钱,有了钱,又认为自己缺少尊严——科尔多尼先生这样的‘暴发户’在西区并不罕见。
通常来说,这样的人会作为乐子出现上一段时间,很快就会重新消失。用老派们的话讲就是:回到他们该呆的地方。
简单说。
科尔多尼先生富有了,但并不受人尊敬。
爱丽丝希望罗兰能够帮一帮自己的父亲,也为‘科尔多尼’这个姓氏。
她想不到其他人选了。
作为圣女本人,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与亲人的日常生活中。她不能,也不被准许——甚至佩里嬷嬷说,倘若她‘过分’依恋自己的家人,恐怕很快就有更严厉的嬷嬷,想尽办法让她‘就范’…
暗示什么很明显了。
教会能提供给她想要的一切。反过来,她也要用同样的东西报答教会,报答她的信仰,头顶上的父神。
这很公平,不是吗?
——就像皇家学院中学者们的论调:万物守恒。你在某些地方多得,就要在其他地方付出。
‘但「神秘」永远不遵守这个规则。’
罗兰想。
“秋猎。爱丽丝,你是说,‘盛装秋猎’,对不对?”
爱丽丝点了点头:“我希望最开始的一次,能由你帮忙。”
起个好头。
在爱丽丝·科尔多尼心中,罗兰·柯林斯见多识广,又有许多朋友。关于秋猎的礼仪,个人所需展现出的不多不少的风范,时间,路线,以及更多的、需要有经验者提点的关键处…
细节,细节,细节。
罗兰绝对有办法教会他的父亲。
与其说求助于罗兰,爱丽丝话里的意思更多是希望罗兰为他的父亲寻个体面人家的管家。
私人性质的。
私下的…
友好交谈。
(倘若让邻里知道,科尔多尼先生竟听从个管家的‘建议’,他就再也不必到更广阔的圈子里交朋友了…也绝对不会有人给他发邀请函。)
“应该说,老师。”
爱丽丝强调。
罗兰点点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科尔多尼小姐。”
这已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假如有人质疑,一名圣女怎么会没有其他富贵姓氏帮忙…
这就要回到仙德尔·克拉托弗对圣女的评价了。
哪怕娶妓女,也绝不接触‘圣女’。
显然,爱丽丝还不清楚。
或者…
她‘太清楚’。
“我听说,”罗兰越过圆桌,伸着脖子,将手掌竖起来挡在一边:“我听朋友说,‘圣女’有举世无双的优待,可也要忍耐许多难言的痛苦…”
他悄悄真相大白,爱丽丝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你可以等上几天,说吃坏了肚子,悄悄溜到窗边…”
女孩弯了弯眼睛:“然后,有个从天而降的骑士带走我?”
罗兰有些生气:“你得假装不知道!”
爱丽丝笑了起来。
柯林斯哥哥…
我都长大啦,你为什么还这样幼稚呢?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指腹。日复一日的保养修饰,让她有了一双如绸缎般柔软滑嫩的手。
“我不清楚有什么苦难,哥哥。但我享受了快活日子,就必然要面对圣女要面对的…是吗?”
“我不这么认为,”罗兰耸耸肩,重新靠回椅背:“人都该过快活日子,然后,不面对苦难。这样才合理——商人不也一样吗?否则他们还怎么赚钱?”
爱丽丝拧眉:“哥哥。”
她现在多少回想起嬷嬷们的教导了——少与那些不入流的人接触。
因为这些人总不切实际,引领你的思想踏上条没有未来的死路。
她不愿意将罗兰·柯林斯放到‘不入流’的天秤那端,可从方才见面来,他的的确确没有什么‘成长’——爱丽丝的意思是,成熟。
哥哥有了‘金玫瑰’的名声,又结交了许多不凡的朋友…
却丁点都没有用上这些优势。
幼稚。
天真。
毫无男子气概。
实在太不应该了。
爱丽丝想要学着嬷嬷的口吻讲上几句,话却卡在喉咙中,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身体,或脑中的冥冥低语阻止了她。
“…那是我的责任,哥哥。”
罗兰托着下巴:“我不认为你对那些加起来上千岁的老家伙有什么必须要负的责任。”还俏皮眨了眨眼。
桌下。
爱丽丝倏然攥紧了拳。
女孩强笑着摇起头:“柯林斯哥哥,你听了些谣言。”
“公主或者妓女同样有趣,爱丽丝,谁在乎呢?只要你喜欢。倘若非要说‘生活太痛苦’…我现在可有钱啦。”
爱丽丝扇了扇睫毛,在那双热烈的凝视中,不由避开了视线。
钱…
可现在,她并不缺少这东西。
她要尊严。
权势。
体面的脸。
一个姓氏的伟大,恐怕只有金钱是绝不牢固的。
柯林斯哥哥。
你永远长不大了。
更何况。
妓女怎么能和公主相提并论?
她完全无法理解,罗兰·柯林斯将二者放在相同位置的论调——她小时候没准能弄懂他,现在却不行了。
“…我坚持我的选择,哥哥。”
罗兰叹了口气。
凌乱线条勾勒的视界,似曾相识的脸与爱丽丝的轮廓渐渐融合。
‘我没错。’
凯特·帕塞蒂女士,你的确没有错。
就像爱丽丝一样。
“我保准让科尔多尼先生的秋猎比任何人都体面——我有个朋友,他该能帮上忙。”
爱丽丝眼睛一亮。
比整段对话任何时刻都要亮: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泰勒家的先生!是不是?”
罗兰琥珀色的眸中升起团团银色的湖雾。
他们对视着,越来越模糊。
“一点都不错,我的圣女。”
“你可不适合这样讲话,哥哥,”爱丽丝打趣罗兰突如其来的‘正经’,在拈起绢布沾拭唇尾时,不免也展示了一番那只如同艺术品的手:“太吓人了。”
罗兰笑着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忽然提起了不算远的往事。
“仪式者的旧心锚哪怕失去效果,也算顶顶重要的东西了。科尔多尼小姐,它可以准时物归原主了——我认为,您并不再需要一名执行官的庇护。”
爱丽丝怔了一下。
旧心锚…
视线缓缓移到手背。
“我的戒指,科尔多尼小姐。虽然不算太值钱,好歹花了心血…”
爱丽丝抬起下巴:“我父亲再也不干皮匠的活了。柯林斯哥哥,那是他最后的作品…”
“我想也是。”
罗兰笑了笑,欠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