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南德斯没撒谎。
他确实没有真正向吉尔丝·丰塞卡‘道歉’——在女人被安置进病房的那个晚上,他本来想要开口道歉的。
但吉尔丝·丰塞卡阻止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费南德斯。’
‘不,吉尔丝,我应该…也许…也许早一些…’
他仰面躺在病床上,月光如同雪峰上的刀霜一片片割着血肉。
吉尔丝却再一次为他的‘蠢头蠢脑’笑出了声。
‘倘若他们威胁我,要用德洛兹的性命换你的前途…费南德斯,你猜我会怎么做。’
德洛兹·丰塞卡。
她的妹妹。
费南德斯闷声闷气:‘我猜你得为了妹妹拼命…’
‘差不离。在我看来,你和我的性命,都没有德洛兹的重要——这样说,你会难过吗?’
间隔不过几英尺的病床上。
男人翻了身,朝向望着窗外银月的女人。
‘什么?不!当然不会!丰塞卡。那是你的妹妹,你为了她付出多少,我一清二楚。’
是啊。
丰塞卡也缓缓转了过来。
她的脸。
那片本该被祝福的土地上重新布满了也许从未褪去过的阳光。
她并不‘圣洁’,却如此的让费南德斯感到安宁、美好。
一份既不崭新也不陈旧的、永远令人沉静的爱。
‘每个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比如我的德洛兹,比如你的信仰…或者正义?原谅我的无知。费南德斯。我从不认为这是你的「错误」——而为了维护你所付出的代价,这也本该是我「必须付出」的…’
‘作为你的爱人…’
她像一卷逐渐被拉开的咆哮的海洋,等待未知的风暴…或真正的旭日。
‘我现在,还能这样说吗?’
朦胧月雾中。
一双期盼的,近乎死寂的眼睛。
费南德斯人生中没有任何一次比那时恐惧失去了。
他渴望化身巨人,用吐息吹散积蓄厄难的风暴。
也许只用一句话。
‘你永远能,吉尔丝。’
…………
……
“所以,等于你什么都没干?”罗兰挠了挠腿,一脸鄙夷:“完全都由丰塞卡女士主动谈起?”
费南德斯有些尴尬,梗着脖子强辩:“我还说了‘永远’呢。”
罗兰拍了两下巴掌:“是呀,您可真厉害。”
萝丝躲在罗兰背后偷笑。
半点笑声都没藏住。
费南德斯涨红了脸,粗喘几口气,却又像个被刺破的气球,一股脑从鼻孔里泄了出来。
“…我不知道,罗兰。”
他揉搓着膝盖处发皱的病服,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
“是我的错,还是,信仰的错…?”
这次鼠患给伦敦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同时,也动摇了一些信徒们自认牢固的信仰。
尤其圣十字。
尤其审判庭。
的费南德斯·德温森先生。
——血肉摇篮是敌人,就像叉子和汤匙的作用一样。
恨不得从小就烙在心脏上,谁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今天。
他们却要摇身一变,成为正教…
甚至过不了太久,在街上就能见到这些人到处传教了。
费南德斯无法接受这一点,而在吉尔丝·丰塞卡遭受苦难后,他又开始质疑自己是否过于偏执狂信。
他摇摆不定,如同风中芦苇。
当雄辩家哑口无言时,他们通常会从腰间拔出匕首。
费南德斯正在寻找他的匕首。
“我也不知道,费南德斯。但我实话实说:倘若是我,就要来回来去为爱人复仇了。”
费南德斯斜眼:“‘来回来去’,你真该请个老师教教你。”
仙德尔深以为然:“请个好的,我们这儿还有一名需要上学的姑娘…”
萝丝用两片指甲碾某人的肉。
——在仙德尔看来,费南德斯能有这样的困惑的确没辜负伊妮德对他的青眼。
这是个有信仰,信仰坚定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圣十字’。
但非如此,绝不可能‘痛苦’。
他并不全像他所说,只因为伊妮德才留在审判庭。
“…他们还派人来寻吉尔丝,认为她拥有‘资质’,该回归到自己兄弟姐妹的怀抱…我…我不知道,罗兰。也许,是时候结束我的使命了…”
“虔诚在教堂之外。”仙德尔忽然开口。
她罕见的端庄严肃模样令人吃惊,就像费南德斯从未想象过真正的‘差一步就能成为圣女’的姑娘,究竟在遴选中如何脱颖而出一般——今天他见到了。
“信仰是义不容辞的欲望,德温森先生。当你在清新雨后散步,和丰塞卡女士踏过湖畔草皮,到名声不显的酒馆里落座,在月光下亲吻彼此——你心灵深处的义不容辞倘若不能在这日日幸福的平淡生活中消解…”
“就不会只有你痛苦。”
仙德尔的眼睛像一面镜子,曾浪漫天真的湖蓝色镜面,如今照出费南德斯·德温森本人的懦弱与恐惧。
他心灵的阳光在木板横过的裂隙中折断,但太阳永远不会为此惭愧。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说呢。”
声音自走廊响起。
吉尔丝·丰塞卡端着托盘站在门口。
托盘上摆着几只挂着水珠的茶杯,冒热气的壶,几颗水淋淋的苹果。
她走进来,放下托盘,倚着费南德斯坐下。
用自己软和的掌心半盖住这头蠢熊攥紧的拳头。
“…我是有信者,吉尔丝。一切苦难与折磨,是有信者自要经历的磨炼…”他沉声自言自语起来,又快要讲到伊甸经那边去了。
吉尔丝当然不是任何神灵的信徒。
她唯一向祂们祈祷过的,就是希望德洛兹·丰塞卡平安健康。
“可是,爱你的人,绝不希望你遭受折磨。神爱你吗?”吉尔丝轻声道。
倘若祂爱你,就不该看你受折磨。
倘若不,那么你还要爱祂吗?
——这无疑是对信仰的肤浅理解,也是毫无疑问的渎神之语。
但今日的费南德斯却不再有心扳起脸呵斥了。
他转向罗兰,希望听听昔日副官会说些什么。
然后就看见了一只抱着苹果乱啃的仓鼠。
“…罗兰。”
“嗯?我都同意,费南德斯。我认为像你这样寡淡无趣的人,无论怎么选择,都将走向另一个更加毫无趣味的未来…我不喜欢没有意思的故事。”
他嚼着果子,寒霜般的声音伴着冻结后苹果汁液的冰渣。
“我理解你的愤怒。”费南德斯叹气。
他以为罗兰正在因他的选择发火。
“我不理解你的理解,”罗兰轻笑:“去和伊妮德谈谈吧,当面谈一谈。你总要面对自己的审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