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和鲁伯特·贝内文托的信件来往从未停止过。到了鼠患后期,即便一封信价值不菲,财大气粗的贝内文托家依然会派来忠实的听差们——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架着蒸汽车的男士来为自己的少爷送信。
娜塔莉女士十分感激罗兰为自己弟弟所做的一切:罗兰倒不觉得这件事多么离谱。
“你是说,一个男人躯体里的‘女人’?”
贝内文托家族理所当然在鼠患中屹立不倒。除了那两排通向庄园更深处的、被啃得千疮百孔的椴树外,几乎用肉眼看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损伤——哪怕椴树,也已经有成队园丁围着讨论如何处理了。
“没错,仙德尔。肉体是男人,但灵魂是个姑娘。”
灰发少女看着身边跃跃欲试的男人,神色复杂。
即便她本人有些‘不正常’。
也仍理解不了罗兰平日中格外关注的‘趣事’——肮脏不洁的扭曲灵魂遍地都是,鲁伯特·贝内文托‘特殊’在哪儿?
“她认为自己是个女孩。所以,我要事先叮嘱你…”
穿过木栏架起的短桥,踏上新增宽过的木板平台。脚下是不愿随秋季一同泛黄的绿湖。
顺着河道的弧线,贝内文托庄园就坐落在这一片本不该出现在伦敦最繁华地点的‘自然’之中。
“我想你不用。”
仙德尔适当调整了一下表情:作为圣女候补,她知道怎样面对世间最肮脏污秽之物时依然表现的体面。
——污秽,肮脏。
这就是仙德尔对鲁伯特·贝内文托的看法。
也难怪他的父亲和兄弟姐们一贯对外界隐瞒他的存在,对这不受宠爱的末子含糊其辞,声称得了一种‘无法见人’的怪病——倘若她的子嗣得了这样的‘绝症’,估么要溺死在粪桶里才行…
是的。
她和绝大多数圣十字教徒或冠神信者一样,无法接受这种‘不洁且扭曲的感情’——更不能忍受一个男人变得像女人一样…
单想一想就令人浑身不适。
“我和粉红伯特先生也没有太大区别,仙德尔。”罗兰边走边说,旁若无人地通过贬低自己,连带着得罪贝内文托的领路侍者。
年轻仆役目不斜视,很理智的没有参与到这件自己约么‘不该清楚’的话题里。
“罗兰?当然不。我说的不是容貌。”
仙德尔摇头。
“是…”
人类无法掌控自己的样貌,高矮,声音或命运——但是否要穿上束胸,摇曳长裙,这并不在‘无法掌控’的口袋中:那是个人的选择。
罗兰想了想。
“它更像「资质」。”
仙德尔侧目看了眼仆役,声音温柔:“也许,罗兰。但我们都尊重贝内文托,这一点就足够了。”
‘虚伪圣婊子。’
如果萝丝在场,肯定会小声嘀咕类似的。
鲁伯特·贝内文托的来信简单明了。在他与罗兰讨论过‘为什么糖果吃多了尿会黏’、‘牙齿为什么会臭’、‘太阳到底是不是父神创造的’、‘有些靠近树根的土块含在嘴里有薄荷味’——顺便,后一封几天后,鲁伯特来信大骂了罗兰是个早晚臭名昭著的骗子。
总之,在他们之间天马行空的对话中,鲁伯特的一封信着实让罗兰感叹命运的奇妙。
他‘捡到’了一个半昏迷的、浑身浴血的男人。
就在他夜里‘出没’时,从花园小径路过的马场西侧后门的联排马厩旁的高井后的篱笆破损处。
信上说,那男人时昏迷时苏醒。昏迷时间长,苏醒时间短。他的手臂、大腿骨骼均有不同程度的钝器损伤,皮肤还受过某种类‘鱼鳞’似的利器刮伤。
当他捡到他时,几乎就要活不成。
但嘴里仍喃喃念着‘弗洛伦’这个名字(大概)。
后来。
在短暂清醒时,鲁伯特得知了他的姓氏,也听到了‘罗兰·柯林斯’的名字——这让他彻底打消了将此事上报教会的想法:「大漩涡」叛徒案闹得沸沸扬扬,他当然清楚「罪人」的特征和姓氏。
所以…
“萨克雷先生又干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罗兰低头迈过一条正在搬运果屑的蚁群小分队,没有伤它们分毫,但用鞋尖将那枚指甲大小的果屑往远处踢了踢:“恐怕和骑士有关…”
仙德尔眨了眨眼。
又瞥着领路的年轻仆役。
“我想我们得聊聊天气了,罗兰…路还长吗?小先生。”
仆役感激涕零,隐约带上了哭腔:“不远了小姐!不远了!只有不到三分钟…”
行行好。
两位别再说我不能听的东西了。
谈谈天气不好吗?
…………
……
主人乔治和长子格雷克并不在家(娜塔莉不住在老宅),罗兰想这大概也是鲁伯特约定今日的原因。
他们被一路领过两个柯林斯双子宅大小的会客厅,在迷宫似的长廊中多绕了几分钟,上几段楼梯,又拐过一条铺着浅驼色地毯的幽静走廊后。
仆役将两人交接给了另一名年龄大些的仆人。
他代他们敲响了房门。
鲁伯特·贝内文托,这个看起来比罗兰还要年轻的男孩今日如往常般,依然打扮‘得体’:香槟色的羊腿袖室内裙,脚踝处有锥形对角折线,颈下铺了条格网状的鸽血棱柱项链。
白发盘了个不大的花苞,坐在梳妆台前,浅粉色的眼睛从镜中看着罗兰…
以及同他一道来的灰发女人。
仙德尔·克拉托弗。
“…日安,审判官。”
“我不知道我们又多了个新外号?”罗兰朝退开的男仆笑了笑,清楚在房间里不会有人服侍倒茶,自顾自摘下帽子,手杖斜倚着沙发靠背:“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队友,审判庭的执行官:仙德尔·克拉托弗…”
“大名鼎鼎,”鲁伯特脸上没有明显的笑容,将手中的金塞子香水瓶放下,“‘审判无论是否有罪的人’,这不正是你们周而复始的权力?”
“贝内文托这个姓氏谈起权力,就像伦敦城的胖先生们总指责穷人吃得太多一样有趣…”仙德尔屈膝行礼:“顺便,我喜欢您的嗓音。”
两个姑娘看着彼此。
以罗兰并不存在的视线分界左右。
就像伶俐的樱叶夹竹桃与八脚红斑寡妇,看似不同,互为彼此。
波斯毒粉布足灵巧,褐刺螯爪迎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