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这些陶器碎块,到手以来,器灵一直安安静静,沉沉稳稳。沈乐还是第一次,看见它们这么急切的样子:
往下钻的往下钻,往上浮的往上浮,把大箱子里的瓷土搅得烟雾腾腾,一片喧嚣。
甚至,沈乐还没有托过来,还在当中大盘子上的陶块,都开始小幅度地震动,倾斜,挪向瓷土箱子的方向。
那样子,简直像是离乡已久的游子,背着包裹,沿着通向家乡的小路缓步而来。
近乡情怯,欲前又止,然而,在看到村子门口那棵大樟树的时候,再也忍不住跑了起来……
“行吧行吧……”
沈乐叹一口气,一挥手。无形的风漩笼罩托盘,把盘子上的陶块们一枚一枚卷起,温柔地托向瓷土箱子。
缓缓下沉,缓缓放落,尽可能不让它们互相碰撞,让它们缓和地、宁静地沉入瓷土当中。
很快,它们就自顾自地,调整到了合适的位置,拼接出来了一座有些残缺、却已经能够看到它大略模样的陶屋。
然后,箱子里的瓷土,不断向内凝缩,向内挤压,聚拢成缺失的屋顶、墙壁、栏杆,乃至各种人畜雕塑……
等到箱子里彻底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箱子里的土层,已经被削低了将近一半。
基本上恢复完整的陶屋,稳稳坐在箱子当中,表面偶尔流过一道灰绿色的光华。
沈乐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心脏砰砰砰砰,越跳越快:
“好漂亮啊……”
虽然经历了将近两千年的岁月,虽然它在泥土当中,在海洋当中,被消磨,被侵蚀,已经变得灰头土脸,几乎看不出原样。
但是,当它恢复完整,当它吸附了足够的陶土来修整自己的形状,它重新焕发出来的光彩,当真动人心魄。
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零件,都清晰而明锐,像是刚从匠人的手里修治出来,刚刚结束了烧造,从窑炉里被捧出来。
瓷人的衣角,发髻,嘴角扬起的笑弧;
瓷马身上雕琢的鞍辔璎珞,脖子上的铃铛似乎能发出响声;
小猪拱来拱去争食的时候,不停扇动的大耳朵;
大公鸡高高昂起的尾羽,母鸡伏低啄食,抠进泥土里的脚爪……
一个一个细节,一个一个曾经缺失的,或者在岁月中已经模糊的细部,历历毕现。
沈乐绕着它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像是忽然惊醒一样,在房间里左右看了看,奔出房间,到工具箱里抄起一个角磨机。
吱嘎,吱嘎嘎嘎,沿着装瓷土的箱子外缘,先是竖着切割下来,又沿着土层高度,横着切割了一大圈,把陶屋全部暴露出来:
“扫描!”
“拍照!”
“赶紧记录!”
“唉,现在和它商量,让它散开成一块一块,方便我记录内部,不知道它能不能听我的……”
不管能不能听,活儿都是要干的。沈乐架起扫描仪,多方向扫描,让它尽可能完整地记录每一个细节;
然后,再拖过一架梯子,自己登上去,居高临下,咔嚓、咔嚓努力拍照。
等到想拍的细节全都拍完,四面八方全都扫过一遍,他才打开电脑上面,曾经扫描完成的那个版本,重新保存一版。
扭头看一眼,在扫描件上改一笔,再看一遍,再改一笔。
等到外观部分,也就是所有最外面的,目视可见的部分全都改完,沈乐微微闭上眼睛,探出精神力,小心地落到陶屋上面。
没办法,想要描摹它的内部结构,修改它的内部细节,在跟陶屋商量,请它散开之前,就得自力更生了。
然而,精神力刚刚一荡出去,沁入陶屋,一片幽然的光影,就从陶屋方向反卷而来,直接把沈乐卷入其中……
沈乐:!!!
又要给我看过去的记忆了吗?
先等一等啊!我刚刚改了一半的文件,我——还——没——按——保——存——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光影摇荡,明灭不已。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沈乐整个人都晃了一晃,险些栽倒: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此刻跪坐在地板上,重心足够低,他只怕已经一头砸在地上了。
即便如此,他也手按地面,头颅低垂,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我……我怎么了?”
“三郎!三郎你撑住!”身边有人扑上来大力摇晃他身体。沈乐被他摇得更加发晕,身子一震,吐出几口酸水。
身体发沉,额头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再加上胃部绞痛,让他很快判断出自己的情况:
“我是饿了……给我吃的……”
“嘘!”一只温润的手立刻捂住他的嘴。身边扶着他的人压低嗓子,几乎用气音贴在他耳边说话:
“三郎,可不敢乱说!‘三年之丧,水浆不入口者三日’,谁家孝顺儿郎这时候能吃得下东西!忍住!忍住!”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乐饿的头脑发昏,简直想要立刻扑地不起。什么叫做水浆不入口者三日?
三天不吃不喝,人还能活啦?
哦,三天不吃饭,人勉强能活,三天不喝水,人会严重脱水,弄得不好要挂的!
哪个脑残规定的丧礼?是要把继承人一波搞死吗?!
“五叔,你说得不对!”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插了进来,在噼噼啪啪的火焰爆裂声里,婉转如同仙籁:
“《礼记·问丧》明明说的是,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
——是说心里伤痛吃不下,所以要给他灌稀粥喝,不是三天就真的不吃不喝了!三哥本来就很难过了,再这样逼他,他要死的!”
“七郎你懂什么!”之前说话的人有点气急败坏,一边把沈乐往怀里揽了揽,一边伸出手去按对面那个脑袋:
“家主过世,我沈家风雨飘摇,总得有个人出来支撑场面!三郎若是立不起孝名,中正官看不上,以后家族怎么办?”
说着已经捞到了七郎的脑袋,砰地往地上一按,砸出一声小小的响动。三个人都俯了下去,沈乐就听身边的“五叔”道:
“别说话!实在撑不住,装晕、装吐血都行!——等再晚一些,人定之后,粥汤就送来了!”
……所以你们是这么守孝的吗……
沈乐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并不想说话。能量缺乏,连记忆都没法接收,根本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年代、家族又是什么情况。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会儿大概还在沈家,就是不知道多少代了……
嗯,三郎?他是老三的话,上面应该还有老大,老二,所以为什么指望他出来支撑场面?
这个身体的爹死了的话,上面两个哥哥怎样了?
沈乐闭目垂头,不言不语,假装已经哀毁到奄奄一息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七郎”撤退了,又过了一会儿,“五叔”也走了,大概都不是丧服最重的,可以正常去吃饭。
只剩下他这个孝子,穿着一件没有缝边的粗麻布衣服,跪在一捆稻草上,除了抽稻草,就只能抽麻布上的线头……
耐心等到天色漆黑,“五叔”终于悄悄溜了进来,给他提过来一大碗稠粥。
粥有些凉了,里面也没加什么糖啊,肉啊之类的东西,沈乐还是唏哩呼噜,吃得非常爽。
一口气吃完,闭了闭眼睛,开始搜索记忆:现在什么情况?陶块现在给我的,又是哪一段记忆?
唔,距离上次他穿过来,更正,距离上次进入陶块的记忆,好像已经又是好几十年过去了。魏国亡了,吴国也亡了,目前是晋朝——
至于是东晋还是西晋,还要进一步搜索记忆。
这几十年内,家族在官场上并没有多大进展,目前捞到最大的官职,也就是这个身体的父亲,一介县尉——
鉴于父亲刚刚挂了,也不知道未来由谁做这个县尉。
相比官场,家族在其他方面的发展还不错。人口翻了两番,核心男丁差不多有两三百人的样子,幼童不算;
上次穿越的时候,佃户大概能有千把人,这次也跟着结结实实地翻了两番。
田亩数百顷,要是在关中核心地带,早就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就是这里地广人稀,一直向外垦荒,才不太引人注意。
即便如此,佃户当中,也有很大一批,被他们家安置到各种产业当中:
烧造陶瓷,织锦,造船,贸易……
除了不太敢贩卖私盐,或者说,只敢稍稍弄一点私盐,供自家人和自家佃户食用,不敢大肆贩卖之外,工商业相当发达。
家族在各种产业上的收益,已经占到了总收益的七成以上,一年到头,日常有两支船队在外面跑商。
对了,现在是什么年代来着?
沈乐搜索了一下记忆,感觉脑子嗡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询问五叔。五叔也皱眉想了半天:
“年号?这个真不太记得了,最近年号乱得一塌糊涂,上面隔三差五就通知新年号……永宁?太安?建始?永安?”
沈乐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越是到乱的时候,年号更迭越是频繁。
而且太安这个年号——这不是八王之乱前的年号吗?
沈乐上次引动陶片的记忆之前,死记硬背过一大堆历史,勉强也记下来一些年号。
但是,“太安”这个年号他有深刻印象,却是拜一位师姐所赐:
那位师姐自己写,千挑万选,选了“太安”这个年号,觉得又四平八稳,又非常吉利。顺利上传,顺利被框框掉——
再一查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吉利的年号,居然和某种危险化学品重名。她耿耿于怀,和沈乐八卦的时候,还气得不得了:
“早知道就不该选这个!我也是脑子进水了,八王之乱时候的年号,怎么可能吉利啊,意头不好!”
在现代写,可以感叹一声意头是真的不好,真不吉利,生在那个时代,就真的只有叫苦了。
八王之乱,一群司马家的人轮番上下,每一轮都伴随着残酷的乱战和杀戮——
每上下一轮,中枢权威就崩塌一次,地方势力跟着蠢蠢欲动。
乱世的序幕,已经拉开了。
沈乐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现在在江南,不是在乱局核心的洛阳或者长安。虽然如此,好像家族现在也不太平?
他正思忖间,灵堂侧后方的厢房里,压抑的争吵声隐隐传来,越来越响。
沈乐侧耳听了几句,零零散散听到些“卖地”、“投靠”、“问罪”之类的词,哪个都不像好消息。
沈乐深吸一口气,将空碗塞回五叔手里,整理了一下身上粗糙的麻衣,抄起哭丧棒,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三郎,你要到哪里去?”
“家事如此,我身为宗子,难道能不管吗?”
沈乐轻声回答。他的步履虽还有些虚浮,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与坚定。定一定神,拨开五叔的手,径直朝着争吵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厢房门未关严,沈乐轻轻推开,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七八位族老围坐,个个面色凝重。
居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是如今族中辈分最高的叔公,正捶着案几低吼:
“……船队、货物全丢!那可是我们县里七八家一起凑出的本钱!现在货主一齐逼上门来,拿什么赔?倾家荡产也填不上这个窟窿!”
“倾家荡产?”另一位胖胖的族老立刻反驳:
“倾了家,破了产,我们这几百口人喝西北风去?要我说,赶紧去求告郡守!家主是为国捐躯,朝廷总得给个说法,起码把这笔债缓一缓!”
“郡守?哼,新来的郡守,正愁没借口收拾我们这些地头蛇!指望他?不如指望海盗把货还回来!”
又一人冷笑:
“依我看,不如壮士断腕,把船队、盐场都抵给吴兴周氏!周氏树大根深,只要投靠过去,这点债务他们指缝里漏点就平了,我们也能得个庇护……”
“投靠周氏?那沈家还是沈家吗?百年基业,拱手让人?”立刻有人激动地站起来反对。
众人吵作一团,绝望与焦躁弥漫在空气中。这时,有人注意到了门口默立良久的沈乐。
一位族老立刻皱眉呵斥:“三郎!你不去灵前守孝,来这里作甚?此等大事,不是你该听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