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眯起眼睛,盯着沈乐,不言不语。他出身名门,长期身在高位,这一板脸,自然有一股威压倾泻而下。
沈乐却微微抬头,与他对视,脸上笑容淡淡,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一下。好半天,王导忽然道: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琅琊王府要携带本地世家南下。”王导定定地看着沈乐,把他每一分表情的变化、每一分肢体的动作,甚至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看在眼里,沉声问道:
“这件事,也就近几个月内,在本地有限几个世家当中流传。你身在鄮县,家里官职不过县尉,也没有名师教导,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乐昂首看着他,微笑,微笑,平静微笑。两人无声对峙了好一会儿,见光靠微笑顶不过去,他才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这几年,中枢闹了多少轮了?死了多少人了?闹成这样,破局的法子,就只有一个——”
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字,字字清晰沉重:
“重·耳·在·外·而·安。”
王导终于捋须点头。不等沈乐喘过一口气,他又快速追问:
“那么,你为什么又要说,会有大批流民附从而行?”
沈乐心想我还不知道你们么——
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豘,以为珍馐。项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敢先尝,于时呼为“禁脔”。
穷到这样子了,穷到史书上都有记载,穷得看着都让人掉眼泪。琅琊王府应该也不是没有积蓄,穷成这样,大概率是路上消耗了太多……
他嘴上却是应答如流:
“没有族人,没有佃户,世家就不成为世家,但凡有点法子,死也要把自己的人手全部带走。
再说了,聪明人不止一家,就算不太聪明,也知道看看聪明的大人物怎么做。我是普通百姓,看看我的左邻右舍都走了,我也得想办法抱大腿跟着走……”
“哪有那么多百姓能走得了?!”
王导不赞成地反驳。破家值万贯,绝大部分百姓不到最后一刻,根本硬不下心肠来迁徙。
更何况,他们的家产,也经不起这样一次伤筋动骨地强迁……
“不用全走,走一小部分就行。”沈乐无所谓地摊手:
“青州,徐州,扬州,三个州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已经活不下去了的,已经成了流民的?我这次去登泰山,路上就看到了不少——
再说,普通的流民不行,还有流民帅呢!”
王导忽然沉默下来。流民帅,那是多么让人心惊的一个词,类似绿林军、赤眉军的首领,类似黄巾军的渠帅:
正是他们的存在,把一个村子一个村子,一个乡镇一个乡镇,活不下去出来讨饭的流民们,拧成了一股一股。
而当平摊四流的水汇集成了汹涌河流,他们就能冲破堤防,能淹没一切,包括淹没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甚至淹没一个乃至几个王府……
如果不是看到了洛阳附近,都已经开始出现大批的流民,他绝不会极力说服琅琊王,返回封地,甚至南下建邺!
他沉吟片刻,心里已经下了决断,只是还有些问题要问。特别是最重要的一点:
“海路风波险恶。而且,如你所言,运力有限,只能运送有限的几十人,只怕……杯水车薪。”
“海路风险确实大过陆路。”沈乐坦然接口:
“但是,海路风险,仅有风涛;陆路之险,所在多有。王府南下,为什么要求快?求隐秘?担忧的,只怕不仅仅是天灾吧?”
王导终于闭口不言。沈乐也不继续追问,给人难堪,只是续道:
“王府南下,必然不只是为了躲灾,必然想要有所作为。既然如此,早一天到,早一天就能着手在江南布局,有什么不好呢?
——只要核心安全抵达,江南大局便定下一半。届时,中、明两路队伍陆续抵达,不过是充实羽翼罢了。”
王导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三次交易,三次运送,他已经看到了沈家船队的安全性,奈何琅琊王的安危实在太过重要。他沉吟道:
“非是不相信小友——只是,能不能再走一趟,运去一批精锐护卫,然后再运送王上等人——”
话音未落,沈乐就以极大的幅度摇起头来,把他后来的话全都堵回了嗓子眼里。等王导闭嘴,沈乐立刻接上:
“不行。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船队往返一趟,至少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七月起,海上必有飙风,吹没舟楫。
要走,就得快走,不然就得慢慢走内河,或者等到九月,飚风季过去,再缓缓出发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司马放心,这支船队,我亲自引领,首舰由我亲自掌舵,沈家儿郎、佃户为舟师、护卫——我以自身和满门性命担保,这一趟,必然平安到达!”
王导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光是他王家,宗族、亲眷、部曲、宾客,要南下的就不止千余人,何况其余世家亲眷
可想而知,中原士女,如果大批避祸江南,泗水、邗沟都能挤到阻塞,在路上走两三个月都不稀奇……
如果能在一个月内到达,如果真的能赶在大队人马南下之前,提早坐镇建邺,掌握大权,到时候,满盘皆活!
他沉吟许久,又把沈乐给出的计划,从头到尾推算一遍。明路,大队人马,这支队伍需要收拢足够多的力量,作为琅琊王府南下后的基础。
这一队的领头人,王府有足够的属官和人手,自己堂弟王敦才能出众,可以在里面压阵;
中路,王府颇有几个忠心的属臣,保住重要人物与核心士族,还是不难的;
至于最重要的一路……他在心底默默计算,琅琊王,他自己,带上几十个重要属臣与精锐护卫,到建邺以后人手够不够,要怎么打开局面……
很难,但是,够了!比拖着大批流民,狼狈困窘,路上甚至还可能断粮,一路挣扎到建邺,多方求援,几个月后再到达,其实,胜算要大得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
“江南世家,我们并不熟悉,海船入江,你可有把握?或者,要在哪里换船?”
沈乐缓缓笑了。这个问题,正好挠到他的痒处:
“您尽管放心。我们的船,船身宽阔,船底平坦,吃水浅,能坐滩。它能靠近海岸沙洲航行,也可在江河湖泊中航行,从海洋驶入江河,十分流畅,无需换船。
这几艘船,甚至可以沿着甬江,直接驶进内湖,一直停到我们家门口——放心,”
王导点首不语。许久,他终于下了决心:
“那就交给你了!现在就开始改装船只,人手,木料,你还需要什么?尽管报上来,王府要人给人,要物给物,要快,要安全!”
沈乐长长一揖,从袖中拿出一卷布帛,上面字迹深黑,一笔笔分毫不乱,显然早就胸有成竹。
王导深深看了他一眼,袖了帛书,扬长而去。踏出房间之前忽然一顿,扭头道:
“你就不问一问,做成此事,王府能给沈家什么报酬?”
“哪怕千金买马骨,也不能给得少了。”沈乐展颜一笑:
“否则,王府日后,要怎么争取江南世家呢?”
王导终于无话可说。他挥挥手,快速离开。没多久,一批工匠,携带工具、运送木料和各种改造用物,急行到达港口,开始分隔舱室。
又数日之后,琅琊国向西,一处隐秘的港湾,跳板高高搭起,通向几艘静静停泊的海船。
夜色中,数十条人影悄无声息,分成三批,登上当中最大的三艘沙船。水手们拉起缆绳、竹竿,左右保护,唯恐贵人落水;
沈乐在船舷边迎候,静静一礼:
“贵人,请。风向正好,食水已足,正可全速南下!”
司马睿一身常服,面色沉静,但沈乐看着他袍袖当中隆起的那一块拳头,不用问,也知道他心里不甚安宁。
沈乐也不多问,躬身把他引入船长舱房旁边,单独隔出来的、舒适到有点奢华的舱室。
王导等核心寥寥数人紧随其后,接下来,就是几个贴身侍卫,一声不吭,在贵人隔壁的舱室住下。
其余低阶侍卫一头扎下舱里,被水手引导着,在甲板下方的舱房入住,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喧哗,也没有为了住得不舒服争闹……
谢天谢地!沈乐松了口气,转身站到船头,手托六分仪,最后测量了一下北极星的高度。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舱房里,那些决定未来江南命运的人物,深吸一口气,沉声下令:
“起碇,升帆!”
巨大的船帆吃满了风,发出猎猎声响。爵溪独捞船在前,如同离弦之箭,驶离港湾,船舷左右各一盏明灯,为后面的沙船指出航道;
须臾,沙船跟着解缆,投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向着深海,向着南方,向着未来百年,将成为东晋首都的建邺,破浪而行。
航程中自然不免风浪。王导上船第二天,就吐得七荤八素,却在第三天硬生生恢复了过来。
他惊讶地凑到船舷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又扭头去找一边掌舵,一边发号施令,让水手们拉扯帆索的沈乐:
“这船好稳!比内河里的船稳多了!上次从黄河走水路来琅琊,路上都比这颠簸——这海上的浪,可不是黄河的浪可比,沈家怎么做到的?”
沈乐微微一笑。这问题,可以简答,也可以答得繁难,比如直接给王导上一趟流体力学和船舶动力学的课程。
当然,沈乐也不至于这样难为人家,只是淡淡道:
“家族小技,不足挂齿。司马还是赶紧回舱,当心帆索抽动,把人打下水去——”
船只笔直向东,驶出长长一段路,折而向南。大海茫茫,极目遥望,一天都望不到陆地的存在,甚至也看不到出海打渔的舟船。
哪怕是王导,也有点儿心慌,完全不知道船只身在何方——之前他们从水路去琅琊的时候,也是靠着岸边景物,才能确定路程的,现在……?
也就是之前走过一次货,得到过下属禀报,他心里才有点儿底。左右观望,却只看见船上水手面色沉稳,并没有半点惊慌。几次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
“家主亲自操船,自然知道我们到了哪里,有什么好怕的?”
再看沈乐,不是托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星,就是隔一会儿,就让水手从船边扔绳子下去,数绳子、不停记录。
完全看不出他是在干什么,只能看得出他胸有成竹。再仔细问,沈乐就只是笑:
“离得远点儿,没有人看见我们,没有人知道,不是好事吗?”
这倒是真的——避开沿岸所有可能的耳目,就意味着,绝不会被人中途拦截。
王导稍微安心了一点,然而,直到海岸线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到了!
终于看到陆地了!
“不要分神!小心操舟!打旗语,让红鸟在前引路,探查暗沙,随时给主船报信!”
沈乐脸上没有半点惊喜安心的样子,反而更加专注起来。
桅杆上有人奋力挥舞旗帜,三艘左右遮护的爵溪独捞船中,船头漆了两个红点的那一艘轻盈上前,时时抛下碇石,测量水深。
独捞船如鸟儿一样掠过,巨大的沙船随后而行,避开暗沙激流,稳稳驶入长江水道。
逆流而上,海面一样宽广的水道渐渐收束,也渐渐由缓潮变成急流。过广陵,过京口,建邺城的轮廓终于在望——
烈烈旗帜引领,是上一次押运物品的王府侍卫,早就安排好了码头。王导迈着有些漂浮的步伐,踏上实地,忍不住回望北方:
距离他们从琅琊出发,仅仅过去了不到二十日!
比之前规划的,沿泗水、邗沟南下,快了何止数倍!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沈乐身上。沈乐恍如不觉,还在一条一条下达命令,指挥船队收帆停靠。王导凑到司马睿身边,低声道:
“此子不凡。王上,断断不可错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