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间,驻扎三万水军的夷道城是大魏用兵的重中之重。
受制于朝廷资财的节流,水军的规模仍保持着几年前的四万员额,但在陆逊等将的操演之下,精锐程度远远超出了太和九年伐吴之时。
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论,伐蜀用不上四万水军,陆逊也曾上表谈过这一问题。不过曹睿还是认为将水军统一放在陆逊麾下训练,更加有助于战斗力的生成。
枝江城南七月一日的祭天之礼陆逊并没有参加,而是按照约定好的时间,率两万水军作为先锋沿江北上。
除了作为本部的弓遵部外,艨艟将军乐綝所部依旧作为先锋。驻扎在江陵的新任楼船将军、白马王曹彪所部也被调到了夷道之处,与斗舰将军夏侯威部一同作为后翼暂时停留。
两万水军在江上延绵数里,百余艘船,浩浩荡荡,宛如城墙一般徐徐向前。
出发四十里而至猇亭,六十里而至临江对峙的虎牙、荆门二山。
水军声势如此浩大,虎牙山临江之处的高处坞堡也当即发现了此景,寻即燃起狼烟向更北侧的西陵城魏延处报讯。
“这些魏贼,终究还是来了,丞相所料果然不错。”魏延站在西陵城的城墙之上,望着数里外接续传递而来的烽烟,两颊咬紧:“传我将令,用烽烟传递军令,让虎牙、荆门二山中的两千守军全数撤退,扔下辎重甲胄不论,让士卒们只带兵刃回返。”
魏延麾下的征东将军司马赵熙面带忧色,蹙着眉头在魏延的身侧问道:“将军,虎牙、荆门二山及其周边数座坞堡,乃是将军数年心血所在,如何就这般轻易弃了?不若再等一等,待魏军大军压来也能稍稍阻滞一二。”
“还阻滞什么?”魏延的神情愈发严肃,冷冷说道:“若魏军与我军兵力对等,哪怕稍多一倍,我都不会弃了这些坞堡。可我军只有两万,陛下和丞相判断魏军此番是倾天下之兵而来,留在这些地方反倒消耗我的兵力!”
“别说虎牙山和猇亭了,就连这西陵城我都随时可以弃了!”
赵熙长叹一声:“属下也明白这些道理,只是事到临头,实在无奈。魏军确实兵重,我等只能依险而守,别无他法。好在从西陵向西到白帝城,一路皆是险峻之处。西陵峡口、秭归、白帝城,守好了此三处足可以抵御十万敌军。”
陆逊行军依旧稳重,即使水军战力有压倒性的优势,这一日也只不过行军八十里,傍晚在临江之处停锚驻船,并依照他亲自主持制定的水军战法在上游、下游、对岸都派了岗哨和船只巡逻,力求万无一失。
当晚,主将座舟之上,陆逊独自一人站在楼船顶层,凭栏望着黑漆漆的江面。
身后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用回头,陆逊就知道此人是司马王濬,也只有他一人可以未经允许不请自来。
王濬递来一袭锦袍:“殿下,夜间江风甚大,免得受了寒气。”
陆逊头也没回,也没作声,王濬惯知陆逊脾性,于是在身后帮他将锦袍披在肩上,陆逊这才伸手将之紧了一紧。
王濬随意找了个话题:“将军可是在想明日军略?”
陆逊道:“不是,西陵此处如何动兵皆在我脑中,哪里还用想?我只是在想来日破蜀之后的事情。真到了那时,反正我也没有官职在身,直接返回陈仓封地著书立作,做我的县王去。”
“三月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是国相诸葛绪从陈仓发来的,他称雍州州中已经给我在陈仓城中修好了王宫,陛下也赐下钱帛、奴仆,令公主从洛阳前往陈仓居住……为将这么多年,如今似乎真到了安稳之时了。”
王濬抿了抿嘴,几番衡量之下,还是没忍住劝说了起来:“殿下春秋正盛,又得陛下信重,如何会起了退隐的念头?”
陆逊长叹一声:“我是将军,从来都非文臣。陛下数年前已经明确说了,封王之后用我掌兵是权宜之计,我如何还能不晓事?更何况天下太平是个什么样子,你当真知晓么?”
“我……”王濬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逊道:“我生于灵帝年间,你生于献帝年间,你我相差二十岁,可都不是生在什么太平时节。而且就算天下太平,朝中凶险比战乱却更加可怕。”
王濬道:“属下知晓这些,可当今陛下英明神武,如何允许朝中掀起后汉之时的那些纷争?后汉外戚、宦官、士人争斗不断,大魏可从来没有这等事情!”
陆逊呵呵笑了几声:“陛下的英明神武是事实,可你须知道,朝中这般安稳是陛下为了平定天下的妥协之举。一旦安定,该整治的就是这些大臣们了。
“我已非盛年,陛下不满四旬,这才是真正的盛年。士治,你们这些太学毕业的学生将来才是陛下真正得用之人……”
“不多说了。”陆逊长吸了一口气,撤下锦袍递到王濬手里,一边下了木梯一边缓缓说道:“且回去睡吧,明日还有战事。”
这下留着王濬看着江面茫然起来了。
第二日陆逊率军继续进发,未到中午就抵达了故城洲畔,却发现本应有人驻守的城垒上空无一人,竟似空城一般。
“去,遣人去查探一番。”陆逊皱着眉头,连连说道:“蜀兵或有古怪!”
“是。”王濬拱手应下,遣人去看。
陆逊在船上目视着一艘斗舰接近故城洲,而后下船登岸,并无任何阻碍就进入了城垒之中,而后站在城头朝着江中船队遥遥挥舞旗帜,示意城中无人。
乐綝此时也遣了心腹过来询问是否下船进攻,陆逊只让乐綝部原地待命,而后继续朝着岸上眺望着。
王濬不禁有些着急:“殿下,故城洲已经没有守军了,殿下为何不令人登岸据了此城?说不定岸上的西陵城也空了,蜀兵定是逃了!”
陆逊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蜀兵定是探查到我军到来,而后撤出依托峡口地形防守,我军兵多,不欲在平地争胜罢了。”
“传我将令,将此处军情遣人通报满公,另外,让先前登岸的那艘斗舰上的人也叫回来,不许再上岸。”
王濬诧异道:“此处都是空城,为何不占?”
陆逊斜了王濬一眼:“蜀兵既然退了,此处便是大魏腹地,一二城池据之何用?”
王濬道:“这可是送上来的功劳!”
“我缺功劳么?”陆逊道:“早有分派,陆上的事情由满征南负责,我只负责江中水战便是。让满征南带人来取吧。士治,你与旁人不同,待战事了结之后,我会向陛下举荐你入水军为一任二千石的。”
陆逊都这般说了,王濬也只能点头认下,随即下去继续组织军务。
船上早就注意到大约二、三里远的江岸上停着一队骑兵,遥遥朝着船队的方向望着。乐綝也好、陆逊也罢,都没有下令驱逐。这些是骑兵,若非水军上岸停驻,他们走了之后还是会再来的。
蜀汉征东将军魏延本人就在这支骑兵斥候之中。
魏延昨日看到烽烟之后就已下令撤军,此前也已经逐步将军资粮草向后方转移,故而昨日下令之后动作极快。
水军船队的快速进军在意料之中,但这般停留确实让魏延有些疑惑。
不过魏延多年为将,虽心中困惑,但面上依旧是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态,告诉部下魏军是在以逸待劳,而后又观察了一番局势后,方才策马与众人返回西陵峡口之后的大营。
两万兵力,完全据守住了峡口北侧的所有关键要地,依山结营阻塞陆路,又多设垒墙勾连其间。而南面则是高耸的山壁,大军无法在彼处占据,也不虞担忧魏军的存在。
陆逊此前就已探得魏延在峡口处的防守严密,不过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这一个月中,西陵峡口的防御更升了一个等级。
两百余步宽的江面已经被全面锁住:江水中心被人为的堆出了一座低矮的石山,从而使得航道两分。数艘大船打造重锚在江中停驻,每船上作箭楼,两船之间以浮桥和铁锁相连,浮桥与铁锁之间又多设木桩压在江中,以防魏军船只逆江而来。
这已是蜀汉朝廷概念中最能在江面上防守的措施了。
果然,陆逊在江上又等了一日,直到七月三日满宠所部的前锋才刚刚抵达西陵城外。
这是左骁卫将军姜维亲自率领的三千中军骑兵。
西陵城空无一人,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已毁坏,城中的粮仓和房屋尽皆空置,能看出匆忙撤出的迹象。在西陵城以西,故城洲外停驻着大魏的水军,但故城洲上城垒却无一人。
姜维不敢怠慢,各留一千骑兵占住两座城池之后,又令斥候与后方的满宠部通报一二,随即率军来到江面上,想要亲自寻陆逊问个清楚。
王濬向陆逊禀报了此事之后,陆逊却只是笑笑:“告诉姜伯约,本王不见他了,这两座城是本王与他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