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只考一天,日出入场,日暮交卷。
题目也只有一道,而且一般情况也不往下刷人。
殿试存在的意义,大概只是给皇帝一点参与感。
一般来说,除非像王敞那样的倒霉蛋,能从会试第三,掉到二甲倒数第三,大多数该在前面的人还是会在前面。
所以殿试考完,大家都松了口气,当晚就相约去坊市嗨皮了。
或许是因为有宵禁的原因,时间比较赶,许多人都感觉自己没发挥好。
裴元的小弟们都事先得了吩咐,没敢寻上门来。
唐皋三人倒是第一时间要来智化寺相见,可到了地方却被告知,千户这些日子有事,暂时不在这里。
三人都对不能第一时间和裴千户分享心中喜悦,有些惋惜,怏怏的回了龙华寺。
第二日,就是读卷的日子,也就是给考生们打分的时候。
大明自建国以来,选取读卷官的标准,一直有所变动。
前期的时候,比较注重学术能力,还会选择一些国子监的官员担任。
到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就更注重结果的权威性,读卷官一般从两大群体中产生。
首先是九常。
九常属于执政大臣,在这样的文科考试中,能够更好的把握意识形态的方向。
其次是翰林院。
因为翰林院里的人,都是历代的学霸,有翰林院官员的参与,那些还在应试的小卡拉米们就不敢对殿试结果有所质疑。
或许有人奇怪,为何内阁大臣不在其列呢?
那是因为,内阁是翰林院的下属单位。
弘治、万历两朝,曾经两次修订大明会典,在大明会典中,都明确了内阁隶属翰林院的组织结构。
所以内阁大臣是以翰林的资历参与阅卷的。
这样一个人数高达十七人的读卷团队,再加上参与的又是不用刷人的殿试,自然就洋溢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团结氛围。
甚至,说是一次凝聚共识的团建也不为过。
大明早期的时候,阅卷时间较短,只有半天时间。
因为反正也看不完,读卷团基本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乐呵呵的就把(○),(△),(、)给随便画了。
弘治六年的时候,皇帝觉得这也太离谱了,就把阅卷时间延长到一天,改为隔一日再放榜。
这个老实皇帝的诉求只有一句,大家好好阅卷吧,球球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轻松写意的阅卷氛围,朝廷对殿试卷的防范,也不是那么严格。
按照科举的规矩,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为了防止阅卷人认出答题人的笔迹,或者隐藏的一些记号,考卷都需要找人重新誊抄。
等到誊抄结束后,再把名字糊住,然后再进行统一阅卷。
但等到殿试,就只需要象征性的糊名,并不需要重新誊抄。
那为什么糊名,是象征性的糊名呢?
因为,在读卷官们画(○),(△),(、)正式打分之前,一甲的前三名已经送去走程序了。
这时候大家是不是发现了盲点……
那为什么卷子还没打分,一甲就已经在走程序了呢?
别问,问就是来不及了,考生都等着呢,你赶紧回去打分吧。
此事在叶盛的《水东日记》中有过详细的记述,因为在景泰二年的那次殿试中,叶盛就是负责糊名的那个弥封官。
当时他还没封完卷子呢,一甲就定出来了。
然后剩下的卷子,分给读卷团开始打分,中午吃饭唱歌,然后直接填黄榜。
是不是就很离谱?
正德三年的时候,焦芳的儿子焦黄中参与科举,按照规矩,焦芳应该避嫌不参与阅卷。
当时的焦芳正是最强盛的时候,又有“甲申十人众”作为后盾,于是焦芳就想让自己的儿子焦黄中当那一科的状元。
结果李东阳和王鏊虽然没敢得罪焦芳,却也不敢做的太过离谱,为天下人所耻笑,就给焦黄中了个二甲第一。
等到阅卷结束,焦芳跑去问李东阳。
李东阳很委婉的表示,你的儿子才学很高,大家给他的打分排了第一名。
谁料焦芳却不好糊弄,当场就对李东阳破口大骂。
“狗东西耍老子,老子要的是打分第一吗?”
“老子要的是不打分的第一!”
两个原本一起倒戈的战友就此决裂,为了帮他们摆和头酒,刘瑾都出来说话了。
此事也被焦芳视为平生一大恨事。
我那肥头大耳,娇憨可爱的儿子啊,竟然痛失状元!
惜败!
所以正德六年,杨慎的状元有多大的成色呢?
不知道。
因为他是没打分的第一。
连打分的卷子都能让焦黄中这种货色当上第一,不打分的第一,就更不好说了。
那这个流程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嘉靖五年。
嘉靖五年的时候,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随着大礼议尘埃落定,获得大胜的“张璁-霍韬-桂萼”一党即将入阁执政的态势越发明显。
政治猛兽张璁正在对前盟友杨一清,以及刚回来的老同志费宏等人,一个个的进行政治追杀。
与此同时,张璁也大刀阔斧的对科举进行改革。
身为张璁政治盟友的礼部尚书席书,就闻弦歌而知雅意,为革除弊政,保障殿试的公平性,主动向皇帝建议,试卷应该“糊名混送”,鼎甲三名的人选,亦应由众读卷官共同商议决定。
此外,他还向世宗建议,“弥封官不得预送,读卷官退朝直宿礼部”,不得回宿私第。
从此以后,殿试才总算是废除了内阁保送一甲的制度。
所以说,如果一个穿越者,说他在嘉靖五年之前,靠自己八股文的实力考上了状元,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状元不是考的。
今年的这次恩科,杨廷和是带着强烈的目的性来的。
因此,当弥封官拿出试卷准备弥封的时候,杨廷和就直接挥退了弥封官,上去翻起了卷子。
这是传统程序了,大家也都没意外。
大学士的儿子屠杀两百多人都能被轻拿轻放的好吧,自己定一甲怎么了?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等待读卷的众人,这才察觉出了不对劲。
按照以往的流程,内阁大学士一般是心中早就有了人选,这才在弥封卷子之前,跑来按照名字直接挑走一甲。
但是杨廷和不同,他根本没理会那些卷子上的名字是什么,而是在走马观花的看着上面的内容。
只有偶尔的时候,才会慢下来读一读。
众人都注意到,那些被他偶尔停下来读一读的文章,都会被他另外放在左手边。
读卷官们不由面面相觑。
杨廷和这是怎么了?还真要为国选才啊?
正在他们交流眼色的时候,忽然听到杨廷和拍掌说了一句“好”。
众人都来了精神,再次看向杨廷和。
却见杨廷和将手中的卷子拿起来,一字字仔细读了。
然后将那一份放在身边,又直接一扫,将之前放在左手边的其他卷子丢了。
众人看明白了,似乎是那份卷子提高了杨廷和的选择标准。
接着,杨廷和像是吃了大补丸一样,再次找寻了起来。
底下等候的众多读卷官再次面面相觑了,按照以往的流程,这会儿大家已经一边喝茶一边阅卷了,可是现在连第一步的内阁选卷还未完成。
好在杨廷和在提高了选卷标准后,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一般的卷子已经懒得多看几眼了。
一直到又选了了另外七八份,才意犹未尽的那些卷子收好,对弥封官吩咐道,“糊卷子吧。”
那弥封官乃是新任的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贾咏,他犹豫了下,说道,“按照惯例,大学士只合挑走一甲的卷子。”
杨廷和瞥了贾咏一眼道,“为国选才何必拘泥这些?这几份也是极好的,当一并呈送御览。”
贾咏不敢多言,先把杨廷和手中的几份弥封了,然后才带着礼部官员将剩下的卷子弥封之后,发放给各阅卷官。
众多阅卷官见已经接近中午了,都忍不住满腹牢骚起来。
不少人更是连卷子都没看两行,就开始在上面胡乱画着成绩。
那等待结果的近两百贡士,就这么被急着吃饭的读卷官们,草草的决定了人生的难易模式。
杨廷和则神色沉静的拿着手中的几份卷子,前去求见天子。
朱厚照哪怕再顽劣,也知道科举是朝廷大典,何况他这次还存了点别的心思,所以今天难得耐心的等在宫殿里,并没有去永寿伯府玩耍。
见杨廷和被内侍引进来,立刻关心的笑问道,“杨卿,殿试的情况如何了?”
杨廷和躬身道,“臣已经为陛下取来了本次恩科最好的文章,请陛下预览。”
朱厚照生怕那三人不在其中,主动说道,“朕今日颇有余闲,可以多选一点看看,也好见识下我大明的英杰人物。”
说着,朱厚照就打算让记了句子的那几个太监,去前面挑选试卷,
却不想,杨廷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满意道,“老臣正与陛下不谋而合,所以多取来了几份。”
说着,杨廷和便将那几份卷子取出,让内侍递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听得傻了眼,这老东西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眼见自己的计划要落空,朱厚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翻看起了手中的卷子。
一边翻看着,朱厚照还一边寻思着,该怎么寻个借口,让人去前面挑选卷子。
然而当他翻到第二篇的时候,立刻就看到了其中两句,早就记得滚瓜烂熟的话。
朱厚照不由大喜过望,心中也松了口气。
没想到那三人确实有两下子,殿试的卷子竟然直接被杨廷和拿了过来。
朱厚照匆匆看了几眼,就对杨廷和称赞道,“这篇文章果然极好,以朕来看,足以有一甲之才。”
杨廷和自己挑来的文章,对文章的大致情况,当然心里有数。
他见朱厚照对文章中的观点不但没有反感,还对其中一篇称赞有加,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陛下慧眼如炬,自然明断秋毫。”
不一会儿,朱厚照就又发现了一篇。
这下,连朱厚照都不敢置信起来。
难道裴元那家伙真的有识人之能,还真的依靠一次仗义解围,把一甲三人都送到京里来了?
这个想法虽然有些夸张,但确实为朱厚照滋生了不小的期待。
他忍不住继续翻开了下面一篇,结果这刚刚还患得患失的期待,瞬间就转化为了惊喜。
剩下的那个人,居然还真的也出现在了其余卷子里。
当朱厚照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时候,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翘起的嘴角了。
这可不怪我啊!
虽然我是打算搞事来着,但是没想到自己还没出手,杨廷和就把那三人送到自己手中了。
那这还用选吗?
朱厚照又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剩下的文章,然后将那三份试卷拿出,对杨廷和道,“这就是本科的一甲了。”
杨廷和听到朱厚照的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他要的是一个结果,要的是当朝天子对如此处理此事的认可。
杨廷和当即趁热打铁道,“那就拆除弥封,请陛下定下进士及第的先后。”
一般来说,皇帝最终确定一甲之后,皇帝会看看名字,然后排定位次的。
因为他就这么点权力,总得选个看着舒心的。
而又一般而言,皇帝也不会平白多事,因为额外的偏心惹来非议。
当然,任性的除外。
比如洪武十八年,朱元璋声称梦到姓丁的是状元,就把排名一百多的丁显点为状元。
永乐二十二年的时候,状元原本应该是孙曰恭,但是这个时代的文字是竖着读的。孙曰恭看上去就和孙暴差不多。于是状元也没了。
嘉靖二十三年,考生吴情姓名谐音“无情”,被万寿帝君认为可能是个渣男,于是也取消状元资格。
只不过,这次一向喜欢别出心裁的朱厚照却显得很懂事。
他看着深陷麻烦而不自知的杨廷和微笑道,“不必了。都是朕的子民百姓,我又何必偏私哪个?先定等次,再拆弥封吧。”
说着,目光在那三份卷子上扫过。
脑海中一边确认着事先记下的暗语,一边回忆着那些小太监说的甲、乙、丙的对照关系。
他手中不停,扬起一份,“这是状元。”
又随意的拿起另一份,“这是榜眼。”
随后目光看向第三份,“这是探花。”
杨廷和接过状元卷一看,正是那份让他击掌叫好的文章。
这篇文章里大量引用了他儿子的一些论点,虽然冒昧了点吧,但是……,儿子的文章读起来就很亲近呢。
关键是后续还能自圆其说,将王道与变革联系在了一起。
杨廷和又拿过剩下的两份,也都很合心意。
他心中感触,一时赞叹于此时的君臣相得。
朱厚照也很高兴,他压抑着心中的恶意,看着杨廷和,微笑着说道,“那就,由大学士拆除弥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