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君臣相得?
君臣相得就是你赢你的,我赢我的。
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杨廷和不疑有他,直接将卷子上的弥封拆开,然后象征性的朗声念道,“本科一甲第一名,状元,唐皋。”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
杨廷和身为内阁首辅,当然没有时间留意那些市井闲言,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人选有什么不好。
名字没有犯讳,也并不佶屈聱牙,看着是个适合的状元人选。
于是,杨廷和拆开了第二份卷子,口中道,“本科一甲第二名,榜眼,黄初。”
见到结果再次被验证,朱厚照又笑了笑,他甚至都想要皮一下,和杨廷和赌一赌,探花是不是叫蔡昂。
只不过,经历了刘瑾新政的失败,朱厚照已经明白,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妄为的少年了。
很快,杨廷和拆开了第三份卷子,说道,“本科一甲第三名,探花,蔡昂。”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反倒收起,平静的点点头,看向左边的司礼监太监们,“都记下了?”
以陆訚为首的诸多司礼监太监都道,“记下了。”
朱厚照怕显得突兀,又转向另一边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钱宁,额外吩咐了一句,“此乃朝廷大事,黄榜张贴前,不得外传。”
钱宁心道这些文人的玩意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口中却连忙道,“臣遵命。”
杨廷和见完了朱厚照,就回了大家一起阅卷的文华殿。
他将三份已经拆了弥封、定下一甲的文章放在手边,将剩下的几份未曾拆封的递给了弥封官贾咏,“分下去吧。”
这几份卷子就是要进入正常的打分程序了。
贾咏恭敬的取了卷子,拿给了阅卷官们交叉审阅。
这种内阁首辅亲自审过的卷子,大家拿到手里后,自然是懂事的一起画了个圈。
就连老政敌杨一清也不例外。
斗而不破嘛。
以杨一清阅读理解的水平,瞄了那卷子几眼就呵呵了。
只是他没有儿子,也没什么能交换的利益,感觉自己随的这个份子,让杨廷和白占了个便宜。
又一转念想起了自己的爱徒伍文定。
伍文定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此人天资聪颖,文思泉涌,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些也就罢了,他还另有两项专长,一个是擅长对对子,一个是精熟骑射。
如果杨一清有历史的眼光,那他一定会发现,这就是老天为宁王准备的天选之敌!
又能对对子,又能骑射,就问你宁王怎么赢?
后来王守仁在平定宁王之乱的时候,伍文定这个地方官就被评为战功第一。
之前的时候,伍文定已经顺利的做到了四川成都府的五品同知,稍微往上动一动,就能做到知府了。
后来因为刘瑾制造的冤案,伍文定被罢官为民。
刘瑾事败之后,伍文定起复为嘉兴同知,如今也有一段日子了。
杨一清心思动着,是不是也该找机会往上挪一挪了?
这会儿黄榜未填,一甲的卷子又都握在杨廷和手中。
众人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避免杨廷和多想,都默契的没提那三份卷子的事情。
杨廷和倒是想先和众人讨论一番,形成简单的共识。
可是想到刚才朱厚照特意叮嘱钱宁,不要让钱宁外泄的事情,又觉得自己得到陛下信任,却转头把名单说出去,就难免有些不太地道了。
杨廷和当即熄了这个念头。
于是,在读卷团草草的画完了成绩之后,就由礼部官员出面统计。
因为时间紧张,画的随心,同一份卷子往往有着天差地别的评价。
礼部的官员们不敢擅专,悄悄的来请示在场的礼部尚书王华。
王华脸上笑容不变,一边和同僚们聊着天,一边听着底下小弟们的附耳传言。
王华是老翰林了,在担任礼部尚书之前,就曾经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参与过这类事情。
等到听完,才淡淡对下属道,“咱们是礼部,只问程序的对错,不要理会与我们无关的事情。”
于是众官员这才下去,紧锣密鼓的统计起各卷的成绩。
等到又是一阵闲聊过后,底下办事的人,总算把二甲三甲的名次都敲定了。
杨廷和拿回来的那几份,自然就是二甲的前几名,以后都是有望馆选庶吉士的。
至于其他的,也都按照比对的成绩,依次排好。
之后,就开始按照惯例填写黄榜了。
按照程序,黄榜应该在明天传胪仪式上当众拆封填写,但还是那句话,“快上车,来不及解释了。”
为了仪式的流程顺畅,二甲三甲的名序,都要提前填好,这样等到明天举行仪式的时候,只当众拆封一甲的名字,然后填到黄榜上。
之后尚宝司官员用印,黄榜就直接出炉了。
如果觉得不太好理解这程序的话,只需要谨记六个字就好。
——预制菜,热一下。
这“热一下”三个字奥妙无穷,就有了让天下人信服的法理。
那些普通举子恐怕怎么也猜不到,在他们的卷子打分之前,第一等的一甲名额就已经在走程序了。
而这最难以让人信服的一甲,还要像头一次一样,在天下人面前,郑重的重新拆封一遍。
所以说,当你因为一件事情十分荒诞,而陷入困惑的时候,那就停下来想一想。
有没有可能,荒诞才是这个世界的主流?
黄榜填完,就像出了开奖结果一样,大佬们都习惯性上前品头论足了一番。
这是谁家的小子,那是谁家的小子。
咦?这个没听过啊。
基本上,许多进士在观政后的仕途走向,也就在这一小会儿决定了。
这些围观的大佬中,李士实是目的性最强的那个。
与别人挑着找熟悉的名字不同,李士实是从二甲第一名,一个个的看下来的。
殿试是等额选拔,不往下刷人,哪怕三甲进士都有进入都察院的快车道,倒也没什么悬念可言。
李士实要找的是,裴元一再对他吹嘘过的那三个名字。
二甲看完,李士实一个都没找到。
这时,他的心绪已经微动了。
等到看三甲的时候,随着一点点往后看,李士实的心情也莫名紧张急迫了起来。
看到最后时,李士实已经不再仔细分辨了,视线几乎是一行一行扫过去的。
等到三甲的黄榜看完,他甚至还下意识的又回看了几行。
没有!
既然这里没有那三人的名字,也就意味着……
李士实下意识的就想看被杨廷和放在他案上的那三份卷子。
只是越到这个时候,他反倒越避嫌的不敢往那看了。
这两天市井中的一些传闻,别的大臣可能没有注意到。
但是,李士实不同。
他有着独特的双重身份,他既是掌管都察院,接受各类举报的风宪官。
也是宁藩在京城里重要的情报头子。
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明白,那三份卷子意味着什么。
外界正在传言,有三个考生勾结了锦衣卫奸邪,从而得以在会试中选。
还有人有鼻子有眼的说,那锦衣卫奸邪给了他们三枚青竹签,许他们一甲及第,甚至就连位次都帮他们排好了,就在他们手中的青签上。
这件事,还有好几个当初和那三人一起同行的举子实锤明证。
李士实不知道事情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若这传言迭加上杨阁老手边的那几张卷子,威力简直不敢想象。
要是凑巧这三人的名次,再和考试前就在谣传的那些消息对上了,说不定这位威望很深的内阁大学士,就会迎来他的“梁次摅时刻!”
要知道当初的内阁次辅梁储,也一度是德高望重、门生众多的。
结果梁次摅在老家的一顿乱砍乱杀,直接让梁储声威扫地,臭名昭著。
就连梁储的那些党羽也纷纷反目,投靠了别人。
如果说当初的“梁次摅案”触动的是大鱼吃小鱼的敏感神经,现在这马上要爆发出来的科举弊案,挑战的就是地方豪强们踏入仕途的上升渠道了。
“好,好啊……”
李士实喃喃的说着。
他彷佛看到那三份卷子忽然变成了三条蛇,从那桌案上跳起来,死死的咬住了杨廷和不放。
等到有人大声向他说话,李士实才注意到自己愣神了许久了。
他连忙掩饰了两句,就借口有些疲倦,直接告辞离去了。
回去的轿子上,李士实默默的琢磨着。
这场科举舞弊案,显然要掀起一阵波澜了。
作为大明朝廷最重要的风宪部门,都察院显然要处在风口浪尖上了。
那,在已知这场阴谋的情况下,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最符合自己利益的呢?
站出来力挺杨廷和?获得这位树大根深的首辅的青睐?
这或许对宁藩有些好处,然而就算自己不这么做,杨廷和也在积极的向宁藩靠拢。
而且之前裴贤弟说的很对,如果杨廷和彻彻底底的投靠宁藩,那么在宁藩阵营中,自己就是那个挡在杨廷和前面的人。
一个虚弱的杨廷和,显然更符合他李士实的利益。
同样的,发动都察院猛攻杨廷和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都察院的御史本身就有很多杨廷和的党徒,自己那时候跳出来,不但给杨廷和造不成致命伤,说不定杨廷和一个反扑,就能把自己赶到南京去了。
梁储当初被围攻的那么凶,现在不也好好的当着他的次辅。
那自己该怎么做呢?
李士实默默想着,脑海中浮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右副都御史萧翀,一个是右副都御史边宪。
这两人之前在地方担任巡抚,后来霸州军攻击了山东的衍圣公孔家,孔家慌乱之下,就写信给儿女亲家李东阳诉苦。
李东阳要替女儿撑腰,就让手下马仔兵部尚书何鉴从速处理。
何鉴便拿出了堪称严苛的战时法令,逼迫山东的地方官死守殉城,并且将山东巡抚边宪捉拿问罪,同时也牵连到了有相似情况的保定知府萧翀。
不料,还没等事情尘埃落定,李东阳就离开了朝堂。
接着没多久,“大议功”事件爆发,因为事涉功过认定,山东镇守太监毕真露布上书,为二人鸣冤,并且推动了“边宪、萧翀案”的重审。
最终的结果,就是何鉴倒台,边宪和萧翀以右副都御史的身份,重新回到了都察院。
萧翀是杨廷和的乡亲,边宪是杨一清的门生。
这两个家伙,就像是扎在都察院的两把刀,让李士实时不时的感到如芒在背。
李士实想着,在轿子里慢慢笑了起来,“我老了,也该给年轻人一点表现的机会了。”
不提李士实回家称病,想打篮球、啊不,能不能不走的严嵩严翰林早早的就守在了智化寺的门口。
裴元虽然漏了口风,说是让严嵩今晚来等他,但这两天严嵩过得实在有些煎熬。
一会儿就纠结于会不会就此在江西老家孤老,一会儿纠结于进文渊阁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
因此,虽然裴元说的是让他第二天晚上来见,严嵩依然在大下午就赶了过来,守在智化寺的门口。
裴元之前让人婉拒唐皋三人,乃是因为怕被人瞧见,让酝酿的这场好戏,转移了焦点。
他本人倒是仍旧每日在智化寺坐堂。
下午的时候,听说严嵩在外求见,裴元也没理会。
一直到了天色昏黄,裴元才在陈心坚等随从的拥簇下出了智化寺。
严嵩脸上不见丝毫怨色,依旧是陪笑道,“千户,严某来的可是时候?”
裴元站在台阶上,看着严嵩一语双关的淡淡道,“你来的正是时候。”
严嵩的反应很快,顿时心中一跳。
原本他还想刻意让裴元知道自己早早到了,以这小小的恭敬讨好裴元。
但是这会儿,听了裴元这句话,算是让严嵩明白了,这样的恭敬,本就是该有的。
所以裴元才会给了“正是时候”这样的评价。
严嵩讪笑了下,再不敢玩弄自己的心机。
好在裴元也没为难他,直接道,“走吧,跟我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