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月阵西十余里。
此地已不能看见战场。
文钦、吕昭、尹大目等骑将正率领残余的一千四百余虎豹骑,三千二百余并州轻骑,在旷野上驱逐追杀附汉的羌氐。
时进时退,时走时停。
直到他们终于看见漕渠以南的地平线上,涌现大量往长安方向奔逃的溃军,正为之惊疑不定时,司马懿命他们撤退的军令,才终于通过亲兵传到了他们耳中。
片刻后,数千魏骑在大惑与茫然的情绪中,纵马跟在文钦、吕昭、尹大目诸将身后,向东折返。
原本处于奔逃状态的杨千万、姚柯回、吕简等羌氐酋豪,见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先是惊疑不定,再是不敢置信。
从他们与魏骑对冲失败,到魏军骑兵冲阵失败返身来战,再到如今魏国骑兵尽皆退走,所有时间加起来不过半个时辰。
到底谁赢了?
到底谁输了?
就在诸多羌氐豪酋仍迟疑之时,杨条、雷定、李雍等人,已毫不犹豫地率着各自部曲尾随魏军之后,并迅速与其后阵展开了厮杀,且很快占领了上风。
杨千万、姚柯回、吕简等酋豪见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魏骑竟不回头,竟不抵抗,这才终于确定,汉家天子似乎真的赢了。
在略显茫然与略显兴奋的复杂情绪中,原本多少还有些摇摆犹疑的胡骑终于冲上前去。
片刻之后,局势逆转,千军万马自西向东席卷奔来,狂尘大作,鼓噪如雷。
原本被追杀的一方,此刻摇身一变,成了追杀的一方,于是胡人『不利则走,见利则喜』的本性中,积极的一面爆发出来。
面对羌氐的衔尾追杀,魏军却是根本不敢停下来哪怕片刻。
因为文钦、吕昭、尹大目诸将奔驰了不过四五里,便已看到铺天盖地望不见首尾的汉军已半渡漕渠。
或是排山倒海往东而去。
或是浩浩荡荡往北而来。
往北而来者,意图不言自明,自是要阻塞渭水漕渠中间的道路,试图把他们这数千骑留下。
但不得不说,司马懿撤退的军令下达得还算果断,军令传递得还算迅速,而文钦、吕昭诸将面对追杀头也不回只是一味逃窜的决断,确实也救了他们一命。
当吴班、陈式二将统领的四五千步卒距渭水仍一里有余时,
不顾一切疯狂东奔的文钦、吕昭、尹大目诸将,已领着两千余骑贴着渭水南畔,顺利躲过了吴、陈二将的围杀,之后继续往东狂奔而走。
而吴班、陈式二将也赶忙催动军阵加速向北。
不论如何,后面这几千骑是不可能全须全尾地逃走了。
片刻之后,东奔的文钦诸将与所统两千精骑贴着渭水,从汉军却月阵正北三四里外越过。
本来不明白司马懿、王昶等人为何败得如此迅速的文钦诸将,在望见战场上的四面龙纛,望见四面龙纛周围气吞山河的汉军军团后,尽皆骇然不能自制。
于是全不顾仍正在阵前激烈交战的汉军魏军,只一股脑向着三四里外的骠骑将军牙纛奔去。
然而刚脱离却月阵范围,文钦眼角余光却是突然瞥见了什么,随即神情为之一滞。
犹豫了片刻后,却是再夹马腹,继续打马向前。
可驰不半里,其人便又忽然狠一咬牙,先是骂骂咧咧朝地上啐了一口,再是点出百余背负长枪的虎豹骑绕了回去。
尹大目、吕昭这两名曹叡心腹听明白了文钦的话,随即也没有丝毫犹豫,领着身后数百精骑跟在文钦背后冲上前去。
司马懿遭此大败,使得关中尽失,可以想见,接下来必是朝野震动,人情汹汹。
其子战死还好,万一降蜀,谁敢说司马懿会不会因担忧朝野弹劾天子清算而干脆也降了蜀?
不论如何,文钦所领百余精锐虎豹骑还是提枪冲到了汉军阵中,开始以突骑战法冲阵。
而尹大目、吕昭数百骑或是驰马射箭,或是持刀剑从汉军侧翼扫过。
关兴、魏兴、姜维、赵统等小校没能注意到哪个是重要人物,早已分散各处,各自与司马懿的家兵跟重铠甲士激战纠缠。
而司马师周围的汉军将士显然没想到魏国骑兵竟去而复返,赶忙在军将的急促调度指麾下,脱离了混战状态,匆忙列起阵势,以防被提枪冲来的精锐突骑冲散分割。
在文钦诸将损失几十骑后,被司马懿亲军督牢牢护住,甚至未披一创的司马师,总算被成功救了出来。
脱离包围圈后,亲军督汲布一把将司马师推到一匹无主战马背上,其后二话不说,默然返身,领着最后几十部曲迎着追杀而来的汉军撞去。
察觉到魏军虎豹骑乃是来救某个特定人物的关兴一边前冲,一边朝那个身披小卒衣甲的背影望了一眼,再然后便与几十名心怀死志横冲直撞的魏国甲士猝然战在一起。
文钦、尹大目诸将带来的虎豹骑来得快去得也快,所谓来去如风,潇洒自如。
然而他们的潇洒如风,却使得这方战场中本就近乎绝望,又刚刚升起些许希望的近千魏军将士,陷入到彻底的绝望当中。
当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群虎豹骑当真去不返顾时,战场上的魏军爆发出荒诞又凄厉的哭笑怒骂,紧接着或是弃甲仗跪地而降,或是四散奔走,再不抵抗。
脸覆狻猊铜面的魏兴、关兴、姜维几人很快穿越重重汉军魏军,带着各自的部曲聚到了一起。
“直娘贼的铁王八,真他娘的难缠!”魏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披重铠奔走作战许久,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关兴、姜维、赵统几名小校亦与魏兴一般无二,胸膛剧烈起伏。
此时众人聚在一起,也算是休息片刻了。
“陛下来了。”与关兴、赵统这几人并不相熟,却同样得天子赐下狻猊铜面的姜维忽然出声。
虽看不见其人神色如何,但从声音可以听出,那两前一后不断向东压来的三面龙纛,显然还是给其人带来了情绪上的许多震动。
非只是他,关兴、赵统、魏兴、黄崇这几人同样如此,他们虽晓得天子早就准备了数面龙纛,也晓得天子会将这三面龙纛在战场上打出,但真正见到此等阵仗,却是如同期待感得到印证与满足般,比那些不知此事的将士更加心潮澎湃。
就在此时,战马奔腾而致的大地隆隆作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不多时便几乎震耳欲聋,彻底盖过了战场上的杀伐哭喊之声。
一面杨字狼纛率先出现,其后数千羌氐胡骑自天子军团所在正北二三里外的旷野上不断冒出头来,片刻都未作停留,只掀起滚滚烟尘,浩浩荡荡向东杀去。
风驰电掣。
“我们也走!”护羌校尉赵统已被这一幕幕刺激得热血沸腾,一时难能自已。
刺激他的,却不知是千军万马富有野性的血汗味道,还是向东压来的几面金吾纛旓。
“来,给俺解甲!”魏兴两步跨至关兴身前,大张双臂。
“穿这东西要走不动道了,战马估计也受不住!
“陛下待俺恩重如山,俺要去为陛下砍了司马懿狗头!”
不待魏兴说完,关兴便已上手替其人解甲,甲胄内的汗水血水哗啦啦一股脑流下,怕是数斤不止,咸腥之气亦是扑鼻而来。
而姜维又从地上的尸体上扒了一件轻甲给魏兴丢了过去。
不多时,聚在一起戴着狻猊铜面的几名小校互相卸甲披甲,其后又在战场上随意挑了几匹看起来还算雄壮的无主战马,最后再不多想,各自带上十来名亲兵策马向东。
二三里俱是魏军溃卒。
或是零零散散四散奔逃。
或是几十几百人小股聚在一起。
而先他们一步追杀上来的汉军将士对这群溃卒紧追不舍,时不时便冲上去与溃卒战在一起。
随着虎豹骑的奔走,司马懿的骠骑将军牙纛彻底消失不见,周围二三里范围内的魏军溃卒,已不能组织起像样的反抗。
关兴、姜维、魏兴几人并没有在这些小鱼小虾身上作片刻停留,继续向东奔去。
一里外的漕渠之畔,大约七八百汉军将士,遭遇了数量只有四五百的魏军极为顽强的抵抗。
几人惊疑之间赶忙策马奔去,但还没等他们赶至,彼处与魏军对峙的将士便被打得连连后撤,隐隐呈现出溃败之势。
不过一里的道路,横七竖八躺了四五百汉军的伤兵与尸体,而身着魏军衣甲者,粗略一算,竟不及倒下汉军的一半。
等他们冲到那段漕渠边上,才发现这四五百魏军士卒,竟是簇拥了两面将旗。
一面『王』字。
一面『牛』字。
难怪双方都在死战。
“斩将夺旗,就在今日!”魏兴翻身下马后暴喝一声,随即抡起长枪便往魏军冲去。
关兴、赵统、姜维几人亦然。
原本被魏军打得连连却步,几乎就要崩溃撤走的汉军将士,见到这几名脸覆獠牙兽面的天子近卫突然从背后入阵,士气为之一振。
“几位龙骧将军,阵中二将乃是伪魏扬烈将军王昶与偏将牛金!莫要让他们跑了!”一名隶属于阳群的军司马大吼起来。
关兴、姜维、魏兴等几名汉军小校是听过这两个魏将名号的,大振之下跨步上前,挺枪前突。
将士为之气壮,拔刀跟上。
魏兴斫伤一卒,抽刀大喝:“陛下已到俺们身后,兄弟们且与俺奋命死战,斩二人狗头献与陛下!”
姜维亦是格杀一将,长枪顶着其人尸体向魏军直冲:“大汉万胜!陛下万胜!”
牛金见状闻声,登时大怒。
催动部曲杀上前去,自己亦是再度提刀冲至前线,格杀数人,而先前将败的蜀军,却是不再像先前一般一退再退,一溃再溃了。
牛金一时恍惚。
先前司马懿中军大乱,导致他与王昶部曲被乱军冲散,又被后面赶来的羌氐胡骑分割,进退不得,最后千余蜀军赶上前来,把他们团团围困在漕渠之畔,令他们背水而战。
他与王昶率军拼命死战,几乎就要杀破重围,结果竟突然跑来这么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黄口竖子!
“扬烈将军你先走,我来替你挡住蜀狗!”牛金大吼。
满身血污,整个人几乎失力的王昶却是不允:
“事已至此,逃又能逃到哪去?!
“废话少说,有死而已!”
言罢提起环首刀便朝汉军冲去。
牛金见状也无话可说,只得大吼一声给自己提气,振刀向前。
而头戴狻猊铜面的几名汉将也是提着刀枪各自奋战。
双方继续纠缠厮杀,随着时间不断流逝,越来越多的汉军将士朝此方战场奔袭而来。
牛金砍倒一名汉卒,复又抬眼一望,但见四周围已尽是汉军,他们已断无破阵得生之理。
恼恨之下横冲直突,径与一名脸覆獠牙兽面的雄壮汉子斗在一起,抱同归于尽之志,力猛势沉,一刀刚起一刀又落,刀势愈劈愈烈。
双方纠缠数十合,牛金终于瞅准准时机,趁那雄壮汉子扬刀时,突然不再格挡,径朝其右腹狠狠砍去,边砍边喝:“蜀狗受死!”
“魏狗敢尔!”魏兴亦是大吼一声,根本不躲不避,径直朝其人项上人头斜斫而去。
血花四溅,牛金立毙。
其脖梗与头颅间只剩一层薄皮连接,头颅以诡异的角度垂挂,尸体轰然倒下。
魏兴蹲下身来,斫其首级。
片刻后一手高举牛金首级,一手提刀继续向前。
残存的数百魏军先是惊愕地看着牛金首级,其后才又看向那头戴獠牙鬼面的雄壮大汉的腹部。
随着其人举牛金首级进逼,数百魏军竟是真如见到鬼神一般,骇得连连退走溃走。
魏兴睥睨向前,举着牛金首级连连踏出数步,身前魏军无一人敢近,正傲然得意之间,突然感觉肚子微微发凉,似有什么重物在拉着他的肚子往下坠去。
疑惑俯首一观,才发现白花花血淋淋的肠子,竟是从他铠甲的破洞处漏了出来。
他先是一滞,由于没有痛感,于是也不浑在意,只丢下牛金首级,将肠子一段段塞回肚子,其后随手挥刀割下覆甲衣袍,往肚子囫囵一包,一扎。
再度提刀向前,看着瞋目大喝: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魏军震恐,霎时连退连溃。
可此时已到了漕渠之畔,周围汉军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已是退无可退,溃无可溃。
魏兴看着『王』字将旗下那名中年魏将,再度大吼:“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魏军最后二三百将士震动不已。
尽皆将目光看向将旗下的王昶。
这位王扬烈素来善养士卒,待军中将士如兄弟子侄,他们断然不可能背弃扬烈将军献降于敌。
然而他们已走投无路,而汉军又已开生路,只要王扬烈愿降,他们这些人是愿意一起降的。
且汉军愿开降路,许是看中了王扬烈忠勇能得将士死力,说不定日后要重用呢?
王昶既感受到了将士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大魏将士的心思情绪,闭目许久,再度睁眼时终于叹息一声:
“我王昶受国厚恩,有死而已,但死到临头,却也不愿拉着诸位与我共死了。”
言罢着甲跳入漕渠。
水声一起,片刻后没了动静。
汉魏双方将士尽皆为之一滞。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片刻之后,人群中再有汉军将士喊出劝降之声,随之附和者益多。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不战辄降!不降辄死!”
一时间声浪排空,惊起尘埃蔽日,水流为之腾波。
前排数十魏军将士犹豫片刻,带着怆然之色卸甲弃兵。
然而距离漕渠最近处,却是突然爆发一声哭喊:“王扬烈蓄养我等如子,如今为我等得活自溺,我等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其人言罢,又是一声水声泛起。
霎时间,背临漕渠的魏军士卒尽皆错愕,不能自制,片刻之后,开始一个接一个投水自溺。
最后不过短短几十个呼吸工夫,便尽如王昶,如适才颤声一问后投渠自溺之人一般赴水而去。
到了最后,已经卸甲去兵来到汉军阵前的几十名魏国降卒,也返身赴水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