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入夜,天甚寒。
京师之内。
酒楼、茶肆、戏馆、勾栏等休闲娱乐场所几乎都处于满员状态。
诸多富商巨贾云聚京师,出手都甚是豪奢。
有人是趁着过年犒劳自己一番,有人则是四处请客走动,发展人脉,以图明年的生意更加兴旺。
京郊的许多私宅前,一到晚上便车马盈门,里面有非常攒劲的表演。
非富非贵非主人邀请而不能入。
而此刻,张四维的次子张泰征坐在崇教坊一座客栈的包房中正独自喝着闷酒。
自昨日他在城隍庙书市与沈念发生矛盾,后者直接无视他后,许多巴结他、将他视为座上宾的书生士子、商人官员甚至他父亲的一些门生故旧全都躲着他。
即使他做东请客,被邀请者也都委婉推脱而不赴宴。
张泰征非常后悔去书市,非常后悔用书砸人,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今年参加科举,是抱着必中之心的。
张四维称已在京师打点过,即使他发挥不佳,一甲二甲难中,中个三甲进士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当下,张泰征得罪了沈念。
且还被一些读书人冠以“嚣张跋扈,欺凌弱小,实纨绔也”的坏名声。
名声也会影响科举排名。
接下来,那些被他父亲打点过的官员没准儿不会再为张泰征开后门。
毕竟,当下的沈念,远比已致仕的张四维更加位高权重,京师无人愿为了巴结张四维而得罪沈念。
张泰征原有的规划是,待中了进士后,便博取成为庶吉士的机会,然后留京留馆。
但身为翰林院侍讲学士的沈念大概率会是庶吉士副总教习甚至总教习,得罪了沈念,哪还会有他的好,沈念略微使计,就能让他无法留馆,甚至将他分配到穷乡僻壤。
这意味着,只要沈念在朝,他便永无出头之日。
张泰征意识到会造成如此严重后果后,今早连忙前往沈府门前呈递拜帖,要为昨日之事向沈念致歉,希望得到沈念的原谅。
然而令他未曾想到的是,沈念并未见他,而是令门子丢出一句“非大事,无须当面致歉”打发他。
这让张泰征甚是恼怒。
再次认为沈念就是欺他爹致仕,才敢如此小瞧他。
张泰征思索许久,发现请客吃饭都无人赶来后,决定向那个书摊摊主公开道歉,即在许多人看到的前提下,真诚道歉。
如此,至少能打造一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人设。
他已派人去寻那摊主了,待找到后,明日便找个能让许多人见证的场合致歉。
就在这时。
他的贴身护卫阿随快步走了过来。
“少爷,找到那名摊主了,但他明日一早就要离京,他称不用致歉,也无须少爷您助其出版那本书稿,他称沈部堂已给了他二百两银,并且不但要在钱塘沈家书坊刊印此书,还要为此书作序!”
张泰征面色阴沉。
“他称不用致歉就不用了,不致歉,嚣张跋扈、欺凌弱小的恶名就牢牢刻在我脑门上了,告诉他,让他晚些走!”
“这……这恐怕不行,他明日离京,将会是沈部堂派人护送他,将直接护送他到船上,咱们若强拦,恐怕拦不住,并且还会惹怒沈部堂!”阿随压低声音说道。
砰!
张泰征将酒碗狠狠砸在地上。
“该死!那……那我明日便追着他去道歉,他若不原谅,我……我就跪在地上不起!”
阿随喃喃道:“一个三品部堂官,竟如此重视一本神神鬼鬼的消遣之物,还要作序,真是怪哉!”
听到此话,张泰征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阿随,咱们手里还有多少钱?”
阿随想了想,道:“还有二百三十余两!”
张泰征进京前,张四维给了他五百两白银,嘱咐他省着点花且不能用于狎妓与听戏。
有一定家底的举子,赴京参加科举,囊括路费、住宿、饮食、社交、应酬、购置书籍、文具、衣物等,一百两银绰绰有余。
一些贫穷举子,在进京后打零工的前提下,十两银子也就够了。
张泰征手握五百两白银,已算得上是富豪子弟的待遇。
但他明显感觉到家道中落,他爹没钱了。
依照他的花钱标准,张四维至少要给他三千两,他才能满足,但他提出三千两时,张四维差点儿没揍死他。
张泰征想了想,道:“以我父亲的名义,向他以前的门生故旧再借五百两。”
“少爷,这……这……恐怕……”阿随面带犹豫,若厚着脸皮,并不是借不来,只是回家后,二人恐怕就要挨揍了。
“放心,一切我来担着,待我的计划成功,父亲不但不会斥责我,还会夸赞我!”
“好,属下明早就去借!”
张泰征接着说道:“稍后,你拿出一百两银前往黑市找几家小报作坊,让他们写几篇沈念购买民间消遣读物、出手阔绰的文章,切记,要突出两个重点,一个是此消遣读物内容低俗,尽言神神鬼鬼之事,而沈念不但令自家书坊刊印,还要为其作序;另一个是沈念出手阔绰,甚是奢靡。”
“必须保证,明日半个京师大街小巷的书贩都在售卖撰写有此内容的小报,并让书生士子们都议论此事!”
“明白!”就在阿随准备离开之时。
张泰征又道:“另外,你从外面叫来两个机灵点儿的护卫,我有要事要吩咐。”此次保护张泰征的护卫共有九人。
“是!”
……
片刻后,两名护卫出现在张泰征的面前。
当张泰征告诉他们要做什么的时候,两名护卫全都跪在地上。
“少爷,小的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速速去找个麻袋,一刻钟后,咱们便出门!”张泰征瞪眼道。
“是,是!”两护卫连忙退了出去。
张泰征喃喃道:“成大事者,必须对自己狠一些!”
……
一刻钟后,张泰征独自走出了客栈。
那两名护卫分别换上了一身书生打扮的长衫,在十息后也朝着张泰征前往的方向走去。
其中一人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正是一个麻袋。
张泰征走在一个小胡同里,缓步向前,前方约二百步便是热闹的集贤街。
与此同时,两名身穿长衫的护卫跟在距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
张泰征环顾四周,见此处无别人,顿时朝着后面的护卫摆了摆手。
虽然此处光线较暗,但两名护卫还是看到了张泰征的手势,当即拿出麻袋,快步冲了过去。
呼啦!
麻袋骤然套在张泰征的脑袋上。
随后,两名护卫,一人踹张泰征的大腿、屁股,一人打张泰征的脑袋。
一人一边打,还一边抬高了声音道:“胆敢冒犯我们沈学士,你这种人就该去死!”
“够了!”张泰征低声喊道。
当即,二人便迅速朝着胡同深处跑去。
张泰征缓了缓,感觉二人已经跑出安全距离了,才扯着喉咙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很快,集贤街上便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然后奔了过来。
哗啦!哗啦!
两名书生将麻袋掀开,然后将张泰征搀扶到集贤街明亮的地方,然后一群人都围了过来。
“这……这不是凤磐公家的二公子吗?”很快就有人认出了张泰征。
此刻的张泰征,脸上青红一片,屁股上、大腿上满是脚印。
“二公子,谁人……谁敢对你动手?”有人问道。
张泰征眼眶泛红。
“我……我没看到凶手样貌,但他说了一句:胆敢冒犯我们沈学士,你这种人就该去死!”
“昨日我在街头朝书摊摊主丢书,是……是我错了,那是因为他开口要价二百两,我……我不知那份书稿有六十万字,因为此事,我得罪了沈部堂,我还被骂为嚣张跋扈、欺凌弱小的纨绔,我……我已经知错了,今早我去向沈部堂道歉,但是他不愿见我!”
“打我者应该是崇拜沈部堂的人,看来我……我要不征求沈学士的原谅,我……我有性命之危啊!”
……
张泰征坐在地上,眼眶发红,将自己的弱小、可怜,无助,演得惟妙惟肖。
很快,他的两名护卫重新换回短打灰衫出现在他的面前。
“快……快去报官!”张泰征朝着二人吼道。
张泰征这番自导自演,就是为了体现自己作为一个致仕失势阁臣之子的无助。
他展现得越可怜,越无辜,越无助,便越不像纨绔。
此乃他挽回名声的苦肉计。
他将此事闹大之后,明早便以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再次前往沈宅致歉,直接跪在地上之前,称沈念若再不原谅他,一些崇拜沈念的人可能会再次殴打他。
如此,沈念便不得不原谅他。
张泰征的计策不仅仅是如此,明日沈念重金买闲书且要作序的消息便会传出。
之后,张泰征准备花重金雇佣几个屡考不中、想要出名的腐儒,让他们批判沈念。
批判的理由,他已想好。
“当朝三品堂官,翰林院侍讲学士、皇帝的日讲经筵官心思不正,悖逆儒家正统经典,在街市之上,宣扬一本怪力乱神、鼓吹虚幻,引人纵欲的消遣之物,不但耗费二百两银买断书稿,用自家书坊刊印,而且要为之作序,此等行为不但是其本人沉迷俗物、无心改革的表现,还将误导君心,混淆纲常,破坏士大夫格调,误导天下读书人,理应重惩!”
此外,张泰征还列举了西游记里面的一些反程朱理学的内容,比如调侃玉皇大帝,道家众仙、西方如来佛祖,是为亵渎宗教;比如孙悟空反抗天庭,实为反朝廷之行为,将会误导民心等等。
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秤了一千斤都打不住。
他相信,程朱理学的信徒在知晓此内容后,皆会响应,纷纷批判沈念。
毕竟,此等批判合理合法,且还能为自己扬名。
这就是张泰征的计策。
先以被殴卖惨,再前往沈宅下跪致歉,然后花钱请来一群腐儒和反对新政的读书人批判沈念,将其彻底搞臭。
这种事情,无须证据,只要传播开来,朝廷为了顺应民心民意,便只能对沈念进行重惩。
此计策之后,若张泰征科考落第,他还可称这是沈念对他的报复。
……
半个时辰后,张泰征报官结束,回到了居住的客栈。
黑漆漆的胡同内,发生此等殴打事件。
顺天府的衙役与北城兵马司的兵卒称一定会抓到凶手,但张泰征知晓,这些人只是喊一喊而已。
他的目的是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而今所有人都知他这个失势官二代的可怜。
房间内。
一名负责殴打他脸的护卫为鼻青脸肿的张泰征拿来了疗伤药。
“少爷,是不是我下手太重了,你抹一抹吧,这药见效特别快,一晚上就能消肿了!”
张泰征没好气地看向他。
“蠢货,今晚若消肿了,我明日还如何让那沈念看,滚!”
张泰征望着铜镜内青肿的脸,道:“只要能让沈念栽一个大跟头,我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
深夜。
在张泰征思索着明日如何在沈念面前表演可怜之时。
沈念在自家书房中,正在两眼发亮地品读着《西游记》的母本。
自沈念昨日将书稿带回家后,吃过晚饭便开始品读,一直看到近三更天才睡下。
今日一整天,沈念除了吃饭如厕,几乎都在看此书。
或许是这些年看了太多经史子集,看了太多文书奏疏,突然间看到如此有趣的西游,沈念不由得上了瘾。
他今早没有见张泰征。
一方面是因他确实厌恶张泰征的跋扈,另一方面是因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不宜外出见人。
就在沈念正看得津津有味时。
“咳咳……”
窗外突然传来沈母的咳嗽声。
“念儿,为母还想着趁着年假你与月儿能再生一个呢,你这两日半夜呆在书房作甚,快去睡觉!”
“好,母亲,我……我马上就回卧房!”沈念突然变得结巴起来,他犹记得,十一二岁时深夜偷看闲书,打断他的就是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