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清晨,天蒙蒙亮。
前门大街西大栅栏处传来一道道书摊小贩的叫卖声。
此处乃妓馆汇聚之所,三教九流云集,很多书生士子、纨绔公子都是欢愉一夜后在此时返回客栈睡觉。
这些人大多喜欢讨论时事,乃是民间小报的最佳受众。
“瞧一瞧,看一看!当朝三品要员豪掷二百两银,只为买一部消遣读物且要为之题序!”
“快讯!快讯!大明第一奇书即将刊印,背后主人竟是当朝三品官!”
“奇闻!奇闻!当朝三品官市井豪掷二百两银,竟是为了此等粗俗之物!”
……
书摊小贩们深谙售卖之道,叫喊中都带着“当朝三品”的字眼。
他们如此冒犯当朝高官,并不惧被抓。
一方面是因他们流动性强,已打点好了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兵卒;另一方面是他们不言政事,关于描述官员私生活的小报甚多,朝廷根本禁不住。
曾经像“沈念是张居正的私生子、张居正与李太后有一腿”之类的消息都能在小报上传播。
由此可见,民间小报在不保真的同时,是真野!
不多时。
数个摊贩手中的小报便被抢购一空。
购买者仔细一看,便知当朝三品指的是沈念,而奇书指的是一本描写唐三藏取经的神魔。
京师内富商大户甚多,一次性花费二百两银并不算稀奇。
但贵为当朝三品的沈念,重金购买一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通俗读物且要为之作序,那就是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了。
“原来沈学士也读这类书,看来以后我再看这类稗官用不着躲人了!”
“沈学士挺接地气的,不像一些官员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偷偷去妓馆,还要装作不近女色的君子!”
“我与沈学士实乃同道中人啊,不知他有没有动手写一部稗官的打算!”
……
此小报内容传出,只有极少部分人觉得沈念此举与身份不符,丢了士大夫的格调。
大多百姓都是爱看这类通俗读物的。
其中,一些茶馆、勾栏、书坊的掌柜看到此内容都甚是兴奋。
稗官或由稗官改编的戏剧乃是他们赚钱的主要作品,沈念也爱看这类,那他们在宣讲时,多道一句“沈学士也爱看这类才子佳人、神魔英雄的”,保准能让生意更上一层楼。
……
就在“沈念豪掷二百两银刊印西游”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传播之时。
鼻青脸肿的张泰征从居住的客栈,步行来到麻绳胡同西,沈念的宅院前。
鼻青脸肿外加顶着凤磐公之子的身份,自然特别吸引眼球。
其身后跟着足足有五十多个看热闹的行人。
众人随他来到沈宅前,都在猜测,是不是沈念派人打的他,而他是否来问罪的。
噗通!
张泰征直接跪在沈念宅院的门前,然后拿出手中的拜帖,高声道:“举子张泰征,求见沈部堂!今日若不能见沈部堂,吾命危矣!”
因他昨日便来过沈宅,门前护卫也认得他,没有多说话,接过拜帖,便朝着院内汇报了。
而此刻,不远处站着两名身穿灰衣的青年。
他们暗中护卫沈宅安全。
靠近宅院之人的手中若无凶器,又非准备硬闯沈宅或偷偷潜入沈宅,他们不会立即阻拦,而是听沈念的命令行事。
很快。
五城兵马司巡逻的兵卒与顺天府巡逻的胥吏也都来到沈念的宅前。
像沈念这类三品要员。
本应住在富人集聚的大宅邸内,但沈念却一直未曾从这个底层百姓集聚甚多的小胡同搬走。
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都知沈宅安全的重要性,故而只要沈宅有一丝风吹草动的异常,他们便会来到这里。
沈宅内院。
沈念刚起床,便看到了张泰征的拜帖。
后者称昨晚有崇拜沈念之人痛揍了他一顿,他希望能当面向沈念致歉并获得沈念的原谅,不然可能还会遭到殴打。
沈念微微皱眉。
“这个张泰征,怎么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我没将那日之事放在心中,也不会故意在科考之时刁难他,故作可怜,真是惹人烦!”
沈念想了想,准备出去彻底解决问题,免得对方影响他的年假。
……
片刻后。
沈念身穿淡青色棉袍,带着阿吉出现在门口。
当看到街上围了这么多人又看到张泰征那青肿的脸,沈念感觉对方有表演的可能。
张泰征看到沈念,连忙激动地拱手道:“沈部堂,您……您总算来见学生了!”
“昨晚,有……有歹人一边喊着‘胆敢冒犯我们沈学士,你这种人就该去死’一边殴打我,学生想着定然是因前日城隍庙书市之事,学生过于粗鲁,惹怒了沈学士,才遭到一些崇拜沈学士的人报复。”
“学生知错了,是学生当时的态度不好,恳请沈学士能原谅学生,不然……不然学生恐怕不但难以参加此次科考,甚至性命都有危险啊!”
张泰征两眼含泪,看上去非常可怜。
沈念听罢这番话,面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对方看上去像是致歉,实则带着一丝威胁,似乎沈念若不出言称原谅他,就会导致他被人接着殴打,难以参加科举,甚至有性命之危!”
这让沈念感到非常不舒服。
沈念缓了缓,看向他。
“张泰征,此非官衙,你无须跪我,先站起来!”
张泰征本想接着跪,但看到沈念那不容置疑的凌厉眼神,只得站起身来。
沈念走到他的面前。
“张泰征,你的错,是欺凌一名书摊摊主,要致歉,应向他致歉,无须向本官致歉!”
“那摊主已离京,你恐怕无致歉的机会了,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即可,本官也不会因这点小事刁难你,你回吧!”沈念双手背于后方说道。
“沈部堂,我……我不向你致歉,恐怕……恐怕还会有崇拜你的歹人殴打我,我……我知您是不知情的,但他们真的还会动手……”
“动手?”
沈念突然提高声音打断了张泰征的话语。
“京师之内,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歹人敢殴打一名参加春闱的举子?你若觉得有歹人害你,便去顺天府告状,若你再次被打,你再来找本官,本官亲自撰写奏疏,弹劾顺天府与五城兵马司失职!”
此话一出。
人群后方,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与顺天府的胥吏迅速跑了出来。
“沈……沈……部堂,您……您放心,从此刻起,我们便派人贴身保护张举子,绝对不让歹人靠近他,另外,我们也将尽快将昨晚殴打他的歹人抓拿归案!”顺天府的一名胥吏拱手道。
其脸上满是汗珠,若沈念弹劾他们,他们这些人有可能全被撸掉。
而此刻,张泰征有点懵,这与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沈念根本不屑于接受他的道歉,更不屑于道出原谅他之言。
“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沈念长袖一甩,扭脸朝着院内走去。
很快,围观者便被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与顺天府的胥吏驱散。
张泰征返回所住客栈时,后面跟着数名官差,俨然是要对他进行贴身保护了。
……
一个时辰后,张泰征的包房内。
他的护卫阿随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兴奋地说道:“少爷,搞定了,全都搞定了!”
“这次,我可能是捅了个穷酸腐儒窝,当我在一个茶馆中拿着小报称当朝三品,鼓吹虚幻、亵渎道教、混淆纲常的低俗之物后,一名中年书生瞬间对我的话语表示认同,然后我便用钱收买他,让他寻几个程朱理学的信徒,抨击沈念这番破坏士大夫格调、误导天下读书人的行为。”
“那……中年书生不由得大喜,甚至称不给他钱就干。”
“然后,那中年书生用了不到半日,便找到了十余个志同道合老友,他们商量过后,决定除了撰写文章载于小报抨击沈念外,还打算到文庙附近去抨击沈念,那里的书生士子多,一旦聚而成势,造成的舆论绝对非常大,没准儿还能使得朝中的科道官弹劾沈念……”
“这些固执的腐儒,知晓批判沈念可以扬名,故而绝对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就瞧好吧,明日的京师绝对很热闹!”
……
张泰征长呼一口气,道:“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心情变得美好起来,他觉得,若能将沈念绊倒,他未来将前途无限。
……
正月十一,一大早。
抨击沈念的小报,便开始出现在京师的各个主街道上。
许多民间小报作坊,都是印刷或抄录一次便换个地方,只要有钱拿,只要不涉政,什么内容都敢发在上面。
小报之上。
有文章称:沈念推崇鼓吹虚幻、亵渎宗教的神魔,有失士大夫格调,误导天下读书人,实为天下读书人之败类。
有文章称:沈念亲自为反儒教的稗官写序,非士大夫行为,已不配担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与皇帝的日讲经筵官。
还有文章称:当下的沈念已然沉迷享乐,已然怠惰,朝廷必须令他写文致歉忏悔,以消极他对天下读书人带来的负面影响。
……
小报言语,正气凛然,劝沈念悬崖勒马,让人感觉沈念似乎是犯下了十恶不赦之大罪。
没多久,这类小报就送到了沈念手里。
沈念看后,撇嘴一笑,道:“这种批判,我根本不屑于回应,让那些腐儒闹吧,我不相信有百姓会响应他们!”
……
而此刻,在国子监东的集贤街上。
五名年约四十岁,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中年儒生在街头开启了批判沈念的演讲。
“有语云:为臣者,应致君尧舜上,但是风俗存。正当我朝新政改革之时,户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讲学士,竟力推一本志怪类的神魔!”
“此,亵渎宗教,悖逆儒家纲常的内容甚多,作为当朝要员丝毫不爱惜羽毛,竟然要出钱刊印推广。二百两银,足以买数千册《论语》了,今日,我豁出性命,也要抨击这种误导天下读书人的行径!”
……
五名中年儒生配合默契,唾液横飞,挥臂如剑,眼神炽热,讲得甚有激情。
不多时,便吸引了许多人。
这让五人甚是兴奋,他们平时论辩时政,根本就没人听他们的,而今日就是他们扬名立万之时。
他们要踩在沈念的身上,成为民间的意见领袖。
与此同时。
下方人群中,还有十余名程朱理学的信徒(腐儒类)不断附和,高喊着要让沈念向天下读书人致歉。
张泰征坐在不远处的一座茶馆内,远远瞧着这一切,心情大好,感觉此次定能搞臭沈念。
而此刻。
五城兵马司的两名兵卒与开封府的胥吏都在茶楼下坐着,他们要保证张泰征的安全,要抓出偷袭张泰征的凶手,丝毫没有察觉,张泰征就是幕后黑手。
……
很快。
集贤街儒生抨击沈念的消息传到了沈念耳中。
沈念深呼一口气,喃喃道:“我仅仅就是买断了一部书稿,竟闹出如此动静,还扯到了亵渎宗教、误导民心之上,这……极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舆论。”
“阿吉,告诉门外的锦衣卫护卫,麻烦他们查一查,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是,少爷!”阿吉想了想,又道:“少爷,您是不是写篇文章贴在门外解释一下,不然这些言论就要传遍全城了。”
沈念看向阿吉。
“官员狎妓罪重还是我刊印《西游》罪重?”
阿吉一愣,道:“自然是狎妓罪重!”
“今晚你去妓馆胡同转一转,至少能逮住十名京朝官,我这个根本不算事儿,若事事都去解释,那就太累了!”
有些事,越解释越让那些闹事者得益。
沈念清楚这种舆论根本搞不臭他,故而不屑解释。
……
就在五名儒生讲得正兴奋时,突然看到不远处涌过来一群人。
最前方的十余人,看着像是店铺掌柜,后面跟着的则像是店铺的伙计。
这时,有围观者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那个是玉翠楼的孙掌柜,那个是英雄茶社的徐掌柜,那个是清风勾栏的朱掌柜……”
“一群腐儒!你们哪个没看过《梦中缘》(才子佳人类),哪个没去过妓馆狎妓,翻一翻神魔志怪就捅了天了,就亵渎道教,误导天下读书人了,一群不正经的东西假装正经,你们不仅诋毁沈部堂,如此说法,还是在砸我们的饭碗,揍他们!”
一名掌柜高声骂道,然后带着伙计冲到五名儒生面前便痛殴起来。
这五名儒生诋毁西游,抨击阅览这类低俗之物是反儒家,是引人纵欲,是混淆纲常,会让这些店铺的生意大受影响,故而他们自然恼怒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