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六日,清晨,皇极门下。
常朝朝会。
通政使司当值官宣读了近两日的一系列公文后,拿出沈念父亲与岳父所撰写的“尧东商行归公书信”,高声宣读起来。
官员们皆是首次听到此内容,不由得甚是惊讶。
当下的尧东商行已是北方的商贸巨头,即使分重利于民,也是一座能源源不断产生巨额财富的金矿。
能将其捐给朝廷,不取分文,实非一般人可为之。
此举,对今年需要有甚多支出的朝廷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当然,也有一些不喜沈念的官员认为此为沈家在作秀。
尧东商行归公,实为归户部,沈念又是户部部堂官,相当于将尧东商行的控制权又交到沈念手里且还能为沈念博得一番好名声,助其入阁。
在一些内心阴暗者的眼里,凡做不利己之好事者,皆是别有目的。
沈念提前并未知晓此信内容,但却知父亲与岳父将尧东商行归公的想法。
二人在将尧东商行做大之后,便想着归公,想依靠朝廷的力量矫正商贸市场,让天下商贸能良性有序发展。
沈念非常支持这个想法。
当一名商人富有到一定程度,商业发展到一定规模,他的财富就是属于百姓的。
书信内容念完之后,小万历看向下方。
“商人沈尧山、顾东行之举令朕感动,这才是心有家国的大商人,尧东商行归公后,朝廷将不改尧东商行经营秩序,令其如常发展……”
说罢,小万历看向沈念。
“对沈尧山、顾东行的恩赏,待二人归京后再议,朕准备先赏赐他们的家人。”
唰!
所有人都看向沈念。
官员家属建大功,官员因此受赏,这还是当朝首例。
小万历微微一笑,说道:“沈卿位居三品,沈、顾两家在江南也是殷实之家,然沈卿仍租住在一座一进院内,过于清苦且人身安全难以得到保障,皇家在东华门外的澄清坊有一套三进院,朕准备将其赏赐给沈学士,装修亦有内帑出钱改造,争取五月前让沈家人入住。”
朝会赐第,乃小万历登基以来第一次大手笔赏赐。
这个位置的三进院,价值至少两千两白银,相当于一名正一品官员的两年年俸,这还不算装修费用。
这些年,满朝文武,只有张居正建江陵祖宅时享受过皇帝赐重金的待遇。
还不待沈念出列。
小万历又道:“沈卿,此赏不可拒,拒则显得朕薄恩,显得朝廷占你家太大便宜了!”
沈念无奈一笑,拱手道:“臣不敢,臣谢陛下隆恩!”
群臣都羡慕地看向沈念。
这就是宠臣待遇,但人家全家都为国效力,成为宠臣实在无可厚非。
……
朝会之后,小万历常朝赐第以及尧东商行归公之事便传了出去。
京师百姓人人称道,赞声不断。
……
接下来的两日,京师各个衙门都忙碌起来。
科举会试(庚辰科)定在二月初九、二月十二日和二月十五日,共考三场。
内阁阁臣张居正因长子张敬修与第三子张懋修参加科考避嫌。
内阁阁臣申时行担任主考官,翰林学士王锡爵担任副主考官,翰林侍讲学士沈念、翰林侍读学士余有丁、翰林修撰孙继牟、编修赵鹏程、余梦麟等人担任同考官(即阅卷官),殿试则定于三月中。
二月初一,清晨。
小万历颁布诏书,宣告全国推行一条鞭法,除正税外,杜绝所有加派杂税。
与此同时。
开海引银令开始施行,朝廷陆续派遣多名文武官员前往四大商港。
在张居正的建议下,朝廷命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长子李如松为广州左卫指挥佥事,总领广州港商贸安全。
广州港也将成为朝廷今年以官商结合模式经营海外贸易的最重要港口,用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换取巨量白银,以满足百姓纳税折银所需。
……
二月初五。
礼科给事中萧彦呈递奏疏,奏请皇帝行耕耤礼与谒陵礼。
此奏疏一出,京师各个衙门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去年年初,小万历因疹疾未曾行耕耤礼,张居正提议今年举行,此属于正常之礼。
然耕耤礼后再行谒陵礼,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耕耤礼,即皇帝扶犁,亲自耕田,此举代表着天子对农耕的重视。
谒陵礼,则是皇帝前往京师城北天寿山,拜谒祖先。
此举体现着对“以孝治天下”祖制的重视,对帝王形象的巩固,此乃小万历登基后首次行谒陵礼,也标志着十八岁的万历皇帝已具备独立治理朝政的条件。
简而言之:谒陵礼后,小万历随时都可亲政,任何人都无理由阻止。
此奏疏内容在各个衙门传开之后,官员们议论纷纷。
有官员兴奋地呈递附议奏疏,觉得皇帝亲政后,他才不会被张居正打压,仕途上才能有所进步。
有官员左右观望,等待着附议官员占据多数之后才会上奏表明态度。
有官员觉得此刻皇帝亲政,对大明而言并非好事。
因为历来的规矩都是,皇帝亲政,顾命大臣必须请辞,不然无法彰显皇威,无法掌控权力。
但是当下的大明,离了张居正,朝堂将会出现许多意外以及难以解决的问题。
……
内阁值房,三大阁臣齐聚。
张居正看向殷正茂与申时行,道:“二位,为臣者,高位不可久居,大权不可久握,老夫辅政九载,积劳过虑,气血早衰,胡须已花白,该是令陛下亲政的时候了!”
殷正茂与申时行微微皱眉。
他们知张居正说的是实话,后者在他们面前曾多次表示:待一条鞭法推行全国,便能告老还乡了。
但是,殷正茂与申时行却不愿意。
他们深知,张居正一旦致仕,朝堂立马就会出现各种问题。
“阁老,当下还不是退的时候,你若致仕,那……那我也不干了!”殷正茂气呼呼地说道。
“胡闹!你的身体要比我好多了,且当下朝廷的钱袋子只有你能抓得紧!”
殷正茂任户部尚书最大的能耐就是能抓紧朝廷的钱袋子,而当下正是这个钱袋子朝外撒钱的时候,必须要控制好份量。
申时行缓了缓,看向张居正,道:“张阁老,您若致仕,内阁恐怕……恐怕……”
“老夫已准备好了!”张居正说罢,拿出一份奏疏递给二人。
殷正茂与申时行看后,都不由得一愣。
张居正笑着道:“一个时辰后,我呈递这份奏疏,你们呈递附议奏疏,你们一附议,附议的官员也就多了!”
二人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
一个时辰后,文华殿。
小万历望着御案上的一摞摞奏疏,面带无奈。
他内心是渴望早日亲政的,但又觉得张居正致仕后,这一摊子,他又干不好。
就在他纠结之时,冯保快步走来,手里捧着三封奏疏。
“陛下,三位阁老几乎同时呈递奏疏,皆是关于耕耤礼与谒陵礼之事。”
小万历接过奏疏,喃喃道:“朕难以抉择,那就看一看三位阁老的态度吧!”
小万历看向面前依次摆开的三道奏疏,思索了一番后,喃喃道:“殷阁老应该会以谒陵礼耗费过高之由,反对行谒陵礼。”
殷正茂乃是张居正的头号支持者且他无意首辅之位,且爱说直话实话,他反对小万历此时亲政实属正常。
唰!
小万历翻开殷正茂的奏疏,看过内容后,不由得一愣。
殷正茂呈递的竟然是一份附议奏疏,小万历有些不敢相信。
随即,小万历看向申时行的奏疏。
“申阁老喜欢顾全大局,奏疏内应该会讲述当下朝政事务繁重,希望朕考虑周全后再做决定。”
唰!
小万历翻开申时行的奏疏,不由得一愣。
他又猜错了!
申时行所请也是附议奏疏。
附议行耕耤礼和谒陵礼,等同于请求皇帝亲政,等同于赞同张居正致仕。
最后,小万历看向张居正的奏疏。
“依照元辅的性子,只能附议,而不会反对,但他为了当下新政,言语间应会表达新政之事繁重,朕力仍有所不足之意。”
唰!
小万历翻开张居正的奏疏,仔细一看。
他又猜错了。
“看来元辅……元辅……是真想要致仕了!”小万历感叹道。
张居正的奏疏内容并未提及耕耤礼和谒陵礼,而是言说当下朝堂事务繁重,而他年老体弱,应对不及,恳请朝廷廷推,为内阁增设阁臣。
廷推,即由吏部牵头,会同九卿、科道官等,共同推荐新阁臣,最后由皇帝点用。
小万历的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张居正此举,显然是不但支持小万历亲政,而且还为他致仕后找到了补救之法。
从此番提议上可以看出,张居正是真的想致仕养老了。
这一刻,小万历只需在张居正这份奏疏上写上“准拟”二字,谒陵礼后亲政便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是,他又纠结了。
他望着下方两侧条案上摆放的奏疏,感觉亲政之后,两京十三省的担子立即就在压在他的身上。
这个担子太重了,重得让他有些不愿接着,但亲政之后的自由,又让他无比向往。
小万历思索一番后,提起笔,还是写上了“准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