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斋内。
袁易与林如海对坐。
贾宝玉、贾琮、贾兰三个哥儿立在跟前。
贾宝玉虽立在书斋,魂儿早飘到姐姐妹妹那里去了;贾琮低眉顺眼不敢稍动;贾兰最小,却挺直腰板,双手规矩地交迭在腹前。
袁易对林如海道:“先生今日且不忙授课,待我考较这三位哥儿的学问。”
林如海笑道:“四爷亲自指点,是他们的造化。”
因三个哥儿年岁皆不大,袁易自不会考问艰深,只考问简单的经义。他吩咐贾琮去书架上取来《论语》,信手翻至“学而”篇,先向贾兰道:“兰哥儿,你诵一遍‘弟子入则孝’一章。”
贾兰轻轻整了整身上的青缎衫袖,应声出列,声音清亮琅琅:“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一气呵成,半字未错。
袁易微微颔首,问道:“这章怎么讲?”
贾兰答道:“此章说的是为学做人的根本。在家须孝顺父母,出门要敬爱兄长;言行当谨慎诚信,待人当广施仁爱。若这些根本都做到了,还有余力,方可研习诗书六艺。’”
袁易听了,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随后袁易转向贾琮:“琮哥儿,你诵‘君子不重则不威’一章。”
贾琮略顿了一顿,才开口诵道:“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虽有停顿,倒也勉强背全。
袁易又问:“这章何解?”
贾琮迟疑道:“是说君子若不庄重,便没有威严,学了也不会牢固……要亲近忠信之人,不要结交不如自己的朋友,有了过错要勇于改正。”
袁易道:“你解得大体不错,但‘无友不如己者’一句,不是说不结交不如自己的人,而是说与人相交,要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至于‘主忠信’,是要以忠诚信实为立身之本。你且记住:君子庄重自持,方能成器。”
最后轮到贾宝玉。
袁易道:“宝玉,你诵‘礼之用,和为贵’一章。”
贾宝玉神情不属,开口便道:“子曰:‘礼之用,和为贵……’”
竟就顿在那里,接不下去。
事实上,此章开头也并非“子曰”,而是“有子曰”。《论语》中,“子曰”专指孔子,而“有子曰”则指孔子的弟子有若。
袁易蹙眉道:“接着背。”
贾宝玉仍是语塞。
袁易便自行将全章诵出:“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随后他向贾宝玉问道:“此章当作何解?”
贾宝玉支吾道:“大略是说……礼的用处在于和顺可贵……”却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袁易叹道:“此章讲的是礼与和的关系。礼贵在和,但若一味求和而不以礼来节制,也是行不通的。譬如荣国府中,若只讲和气而不守礼制法度,下人没了规矩,主子失了威严,整个府邸岂不陷入混乱?这便是‘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的真义。”
一旁坐着的林如海见贾宝玉这般模样,不由得轻轻摇头,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其实,贾宝玉原本倒也并非如此差劲,因他眼下实在是神情不属。
袁易重新看向贾兰,赞道:“兰哥儿年纪虽小,倒懂得下功夫。”又训贾琮:“琮哥儿还须多读多思。”最后看向贾宝玉,见其发呆,不由沉声道:“枉你比他们两个年长,更是兰哥儿的叔叔,竟连根本都立不住!整日只知在胭脂花粉里打滚!”
贾宝玉被骂得面颊泛红,满腹委屈,暗道:“偏要这时候来为难人,不知林妹妹她们此时在做什么呢,是否惦记着我……”
想到这些,更觉百爪挠心。
袁易忽生一念,对林如海道:“先生今日且将授课改为探讨少年立志向学之道。一则我对此颇有兴味,二则让三位哥儿早些明白立志之理。”
其实,也因他今日想放松一下。“少年立志向学”这个课题,他听起来自然不用过于费神。另外,他也想到,将来自己会有儿子,今日听林如海讲一讲这个课题,有利于他将来教导儿子。
林如海会意,含笑应承:“四爷此意大善。”
当即,袁易让贾琮、贾兰落座,唯独对贾宝玉罚站。
林如海道:“昔年班固作《汉书》,赞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正是少年立志的典范。”说着吟道:“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袁易插言,问三个哥儿:“你们谁知霍去病几岁建功?”
贾兰抢答:“十八岁封冠军侯!”
贾琮小声补充:“骠骑将军大破匈奴时方二十。”
站着的贾宝玉,一副呆滞的模样。
林如海又道:“颜之推云:‘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正要详解,忽见贾宝玉模样呆滞,便话锋一转:“譬如琢玉,纵是天生灵物,也需千雕万琢方成器。”
说到这里,林如海对贾宝玉问道:“宝玉,你且说说,若得美玉而不琢,当如何?”
贾宝玉正神游太虚,被问得措手不及:“不琢……不琢反倒天然……”见林如海面色一沉,袁易亦是沉着脸色,便改口道:“自然该精心雕琢。”
林如海又讲到了杜甫的诗“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讲到了王羲之练字墨染池水之事……
……
……
当袁易、林如海领着贾宝玉、贾兰进了立身斋,元春则领着李纨、林黛玉、探春、惜春并薛宝钗、景晴等,进了自己所居的院落,又命人去传唤迎春与邢岫烟过来。
一时间,元春院的堂屋内,真是绮罗成阵,环佩叮当,一群翠绕珠围的娇娥聚在一处,一时也难辨其孰优孰劣。
元春居于上首,见姊妹们虽是至亲,却因着自己的身份,不免拘谨,个个敛声屏气,未免失了家常取乐的真趣。
于是,她莞尔一笑,笑容温婉和煦,柔声道:“今日这里并无外客,不过是我们自家人一处说笑取乐,若还这般拘着礼,反倒生分了。快快都自在些才好。”
众人见她如此说,情意恳切,紧绷的气氛方渐渐和缓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略坐片刻,吃了盅茶,元春起身笑道:“这屋里终究气闷,不如我引着你们往园子里散散心去。”
众人自然都说好,于是簇拥着元春,前往会芳园。
说起会芳园,当初袁易一家初搬入此府邸时,尚有些荒芜寥落,草木蒙茸,亭台减色。如今经过一番精心洒扫,着意点缀,已是焕然一新。
园中朱栏屈曲,绣幕低垂,那些曾经黯淡的彩绘梁栋,如今皆焕彩流金;昔日淤塞的池沼,也已然清波荡漾。
正值晴好的夏日辰光,旭日初升,露珠未晞,满园的花木被金辉一照,愈发显得蓊蔚洇润,生机盎然。
元春一行人先往登仙阁去。此阁建在一处高阜之上,需踏着青石台阶,扶着雕花石栏,缓缓而上。石阶因晨露未干,微觉湿滑,两旁护栏上雕刻的云纹仙鹤,则显玲珑生动。
及至阁顶,凭栏远眺,可见远处街市隐约,近处园景尽收眼底,想若是中秋月明之夜,在此处赏月,必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妙境。
微风拂面,吹动众女眷的裙裾衣带,飘飘然有凌云之态,真个是“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下了登仙阁,又迤逦行至逗蜂轩。此轩四周,遍植奇花,有名色的蔷薇、月季、玉簪、海棠,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目的,姹紫嫣红,开得正盛。花香浓郁,甜丝丝地沁人心脾,果然引得蜂狂蝶乱,彩翼翩跹,在花间穿梭不息,嗡嗡嘤嘤,平添无限热闹。
探春指着穿梭的蜂蝶,笑道:“瞧,它们倒比我们还忙呢。”
众人皆笑。
再往前行,园中最为显赫的建筑——天香楼,赫然映入眼帘。
此楼两层高耸,碧瓦铺顶,朱漆栋梁,飞檐翘角之上,蹲着琉璃脊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楼前特意垒石为台,台上植着大片的牡丹,虽非花时,但那绿叶葳蕤,亦可想见盛开时的国色天香、秾丽非凡。
此处便是府中筵宴、摆戏、笙歌鼎沸之所,也是曾经贾珍花天酒地的逍遥之地。此刻虽只是辰时,却已有了几分预备宴饮的热闹气象。
略站了站,未即入内,元春又引着众人往园子更深处去。
园子深处另有一处临水建筑,名曰“凝曦轩”。此轩一半架于水上,四面皆是明窗,窗下便是粼粼波光。一道九曲桥,如卧波之龙,蜿蜒通向轩中。
站在轩内,可见水光潋滟,阳光铺洒在水面,如碎金万点,闪烁不定。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带来阵阵清凉水汽,令人心神为之一爽。与天香楼的富丽堂皇,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境。
游玩了一遭,看看时辰,日头已烈了起来,元春便道:“我们也走了半日,想必都有些乏了,且回天香楼筵宴罢。”
于是众人又回到天香楼下。
此时的天香楼内,已铺设整齐。一楼大厅内,桌椅按宾主次序安设,上面铺着大红锦缎桌围。杯盘碗箸,多是官窑瓷器,光洁如玉。时新瓜果、各色精致糕点已陆续摆上,又有丫鬟、宫女、仆妇们手捧食盒,穿梭往来,安放热菜。空气里氤氲着酒香、果香、脂粉香,织成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元春四下里细细看视了一番宴席的陈设,各样菜蔬果品是否齐备,杯箸是否洁净。
她心细,忽然想起一事,便顾不得让众女眷先行入席,忙唤过丫鬟香菱并金钏、玉钏来,吩咐道:“这大热天的,爷们在书房里,想必口干舌燥。你们速将那用冰镇着的绿豆汤盛几碗,再拣几样果品糕点,如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之类,给四爷、林先生送去。就说是我的主意,请他们略用些,也不可过于劳神了。”
李纨在一旁听见,忍不住接口道:“夫人想得周到。我左右无事,不如也跟着去瞧瞧,兰儿那孩子,不知可还安静,莫要扰了四爷才好。”
元春点头允了。
探春虽年纪不大,却已是机敏之人,见李纨提出要跟去,心知她牵挂贾兰,而自己也想去瞧瞧,便也笑道:“既如此,我也跟着大嫂子去走走,方才游园,倒没看够那路上的景致呢。”
林黛玉见李纨、探春相继要去,心中亦是一动,也欲寻个缘由跟去瞧一眼,倒不是想瞧贾宝玉,而是……而是想瞧四爷。只是她素来心性高傲,又碍于众目睽睽,便将冲动强压下去,低了头,心中千回百转。
……
……
立身斋内,书卷盈架。
林如海端坐,依然在娓娓讲述少年立志向学之道,不知不觉已讲了半个时辰了。
贾兰端坐,腰背挺得笔直,听得如痴如醉;贾琮虽有些坐立不安,却也强打精神;独有贾宝玉垂手侍立,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这半个时辰于贾宝玉而言,真真是度日如年。既要忍受站立之苦,又要听这些“禄蠹”之言,只觉得浑身似有蚂蚁在爬,五脏六腑都要拧作一团。
正当贾宝玉神游天外之际,李纨、探春、香菱、金钏、玉钏鱼贯而入,三个丫鬟各捧着朱漆食盒,内盛冰镇绿豆汤并几样果品糕点。
贾宝玉顿时眼前一亮,如久旱逢甘霖,身子不觉微微前倾。可瞥见袁易肃然的模样,又赶紧缩回脚去,只偷偷拿眼觑着姐姐妹妹们。
李纨先向林如海、袁易道了万福,目光便落在了贾兰身上,见儿子正与袁易同坐听讲,心下顿觉熨帖。
探春眼明心亮,见贾宝玉独自站着,便笑问袁易:“四爷,为何独独宝二哥站着?”
这一声“四爷”叫得自然流畅,倒让林如海微微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