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易对探春道:“方才我考较三人经义,兰哥儿对答如流,琮哥儿尚能应对,唯独宝玉表现差。”说着瞥了贾宝玉一眼,“既是读书,便该有个读书的样子。站着听讲,也好醒醒神。”
探春闻言,目光在贾宝玉身上转了转,唇角微弯,觉得有趣。
这时香菱已将食盒中的青瓷碗取出,一碗碗盛好绿豆汤,汤水晶莹,冒着丝丝凉气;金钏、玉钏则将几碟果品糕点摆上。
李纨见诸事妥帖,又向袁易、林如海施礼:“兰儿顽劣,多谢四爷与林姑丈今儿悉心教导。”
袁易道:“兰哥儿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将来或能成大器。”
李纨听到这话儿,更是喜形于色。
林如海心中暗叹:“这李纨守寡多年,全指望兰哥儿出息。如今见儿子这般争气,难怪激动。”又见贾宝玉耷拉着脑袋的可怜相,不免又觉好笑又觉可气。
待五人离去,竹帘落下,贾宝玉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方才香菱站立的地方,觉得那里还有一缕香气未散尽似的。
贾宝玉眼见贾琮、贾兰皆分到了一碗冰镇绿豆汤,自己却没得,心内更是苦闷。
“站直了!”
袁易一声轻喝,惊得贾宝玉打了个激灵。
贾宝玉偷眼望去,见袁易面沉如水,实在畏惧,便将歪斜的身子挺直,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来此受这活罪!”
他又不禁想起林黛玉:“若林妹妹在此,定要笑我活该!唉,难得今日遇见了林妹妹,却是不能与她一块儿玩!”
这么一想,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满脸透着委屈。
……
……
李纨、探春一行人离了立身斋,回到会芳园。
园内夏木阴阴,蝉声聒耳。
探春边走边与李纨笑道:“大嫂子可瞧见了?宝二哥那模样,倒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李纨抿嘴一笑:“也该有人管管他了,整日在脂粉堆里混闹。”
转眼已至天香楼。
元春见她们回来,含笑问李纨:“书房那边可还安好?兰儿可曾淘气?”
李纨忙回话:“劳夫人挂心,兰儿正与四爷一同读书,倒是未敢淘气。”
话音未落,探春抢着笑道:“大姐姐不知,书房里可有一桩新鲜事。琮哥儿、兰哥儿都坐着读书,独独宝二哥一人罚站。”
说着,探春绘声绘色地学起贾宝玉的站姿:“耷拉着脑袋,两只脚不住地倒换,眼睛往咱们身上瞟,就像那被困在笼里的雀儿似的。”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轻笑。
紫鹃用手帕掩口,偷眼看林黛玉,林黛玉垂眸不语。
元春既觉好笑又生怜惜,嘴上道:“四爷这是因材施教。宝玉天资聪颖,只是少人约束。如今四爷肯认真管教,倒是他的造化。”
……
……
郡公府后院后门附近,有一所二进格局的院落,乃是尤氏的栖身之所。
此时,尤氏与尤老娘对坐在临窗的炕上,尤二姐与尤三姐坐在下首。
尤老娘穿着一件靛蓝缎子衫,头发梳得齐整,只是眼角眉梢堆着愁云惨雾。她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盅,对尤氏道:“我的儿,提起这话来,妈心里就跟针扎似的。
头里你在这府上是何等光景?那是当家主母,说一不二。那时节,我带着你这两个妹妹来走动,哪一回不是被奉为上宾?会芳园里摆酒听戏,赏花观月,那是何等风光!
不承望如今……唉,真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如今竟在此处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今儿个府上夫人大摆筵席,请了荣国府那些奶奶姑娘们,何等热闹?偏偏咱们近在咫尺,却像是被遗忘了一般,连个边儿也沾不着了。”
尤氏脸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憔悴与落寞。她听了继母这番话,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楚难言。
是啊,想当初自己在这府邸执掌中馈,何等威风,如今自己竟带着母妹依附在这新贵的郡公府,昔日的风光体面,都成了过眼云烟。
她强压下心头的悲凉,低声道:“妈,快别这么说。如今咱们是客居在此,承蒙府上郡公爷与夫人不弃,给咱们这处安身之所,已是天大的恩情了。这些话若是传到郡公爷与夫人耳中,叫咱们颜面何存?还如何在此立足?”
尤老娘自知失言,忙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晓得轻重。这不是屋里没外人,就咱们娘儿四个,关起门来说说体己话么?难道在自己女儿跟前,还不能吐一吐这口闷气?”
尤二姐低着头,手里绞着一条湖绉手帕,仔细听着母亲与大姐的每一句话;尤三姐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老娘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的光,对尤氏道:“我的儿,正因如此,咱们才更要替日后打算。咱们若想在此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住下去,非得有个稳固的靠山不可。
依妈看,你这两个妹妹,模样儿、人品都是拔尖儿的,若是能有一个,成了郡公爷的房里人,做个姨娘,你也不至于如此孤掌难鸣,咱们一家子也算有了根基。”
她说完,目光热切地望着尤氏,又扫过尤二姐和尤三姐。
屋内静了片刻,窗外蝉声聒噪。
尤氏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几。她认为继母的话虽直白,却说得在理。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若能有个妹妹攀上袁易这棵大树,确实是一条便捷的出路。
过了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与无奈:“妈这话……我已仔细思量过。虽说有些难以启齿,但为了咱们一家子的前程,倒也……倒也在理。”
尤二姐听得大姐亲口应承,心中顿时一喜,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她已对那位气度不凡的郡公爷存了爱慕之心,心驰神荡,想着若能常伴如此人物左右,即便是为妾,也比现在这般不明不白、寄人篱下要强。
尤三姐的心思却与二姐不同。她虽也觉得袁易位高权重,人物英武,确是人中龙凤,但她的心头早已被另一个身影占据。
去年,她在一次堂会上,偶然见到一个唱小生的串客,名叫柳湘莲。那柳湘莲容貌俊美,演技风流,一下子就撞进了她的心坎里。自那以后,她再难忘怀,想要嫁给柳湘莲。
此刻听到母亲与大姐盘算着要将她或二姐送给郡公爷做小,她心里便有些烦躁与抵触。
她想:“这郡公府固然是锦衣玉食,富贵滔天,可高门大户里的规矩,郡公夫人的威严,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二姐姐性子柔顺,或许能适应,可我岂是那等甘心被困在黄金笼子里,仰人鼻息、与人争宠之人?”
她转念一想:“我年纪比二姐小些,妈和大姐便是要谋划,自然也是先紧着二姐来。”
想到这里,她垂下眼睑,掩住眸中复杂的神色。
尤老娘见尤氏已然应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不禁露出些许宽慰的笑容,开始低声与尤氏商议起后续的步骤来……
……
……
立身斋内,贾宝玉垂头丧气地站足了一个时辰,两腿灌铅,膝弯发软,好容易听得袁易一声“坐下”,如蒙大赦般。偏生林如海继续讲着少年立志向学之论,字字句句似催眠的咒语,搅得他眼皮沉沉。
好容易熬到午时,见林如海要告辞了,贾宝玉顿时如雀儿挣出牢笼,暗忖总算能往姐妹们处寻些自在。
谁知袁易忽将戒尺在案上重重一叩,沉声道:“今日先生所讲之道,需得用心体悟。你三人即刻各作文章一篇,须得六百字以上,午后我来查验,若敢敷衍——”
说到这里,戒尺凌空劈下风声。
袁易又命中年太监方矩以及另一个太监,在立身斋里监视。
贾宝玉如遭冰水浇头,眼睁睁看着林如海施施然离去,袁易衣袂翻飞转身而出,只留两个太监如泥塑金刚。
贾兰已端坐研墨,贾琮也铺开纸张,唯贾宝玉发呆。
方矩轻咳一声,向贾宝玉递了狼毫笔,贾宝玉只得勉强蘸墨,才写“夫立志之道”五字,便觉词穷……
天香楼的筵宴已结束,林黛玉、李纨、探春、惜春仍留在郡公府里,或歇晌,或游园,或对弈,或闲谈……
贾宝玉却依然被困在立身斋里,他偷眼看贾兰已写足六百字的文章,连贾琮也文思泉涌,自己却数来数去也才写了三百字,索性把笔一掷生闷气。
其实,三个哥儿中,贾宝玉年纪最长,本也最擅词章,奈何“少年立志向学”撞在他厌烦经济文章的心病上,更兼心系姐姐妹妹,尤其是林妹妹,才思竟比贾琮、贾兰尚且不如。
待到午后,袁易回到立身斋,先取贾兰文章细阅,见字迹工整,有些心得,颔首笑道:“兰哥儿得了些精髓。”再看贾琮的文章,虽作得不好,倒也凑足了字数。待展开贾宝玉的文章,竟才三百字。
袁易一声呵斥:“伸手。”
贾宝宝玉颤巍巍摊开掌心。
戒尺冷光一闪,“啪”的一声脆响。
“三百字敷衍至此,该打!”
戒尺再落。
“空有才情不用正途,该打!”
戒尺又落。
“心存轻慢辱没师道,该打!”
戒尺接连打了十下,斋内响了十声脆响,痛得贾宝玉先是咬唇闷哼,然后惨叫出声,连泪珠都被打出了眼眶。
一旁的贾琮吓得缩颈,贾兰垂首不敢作声。
贾宝玉挨了十下戒尺,掌心又疼又肿,脸上带着泪痕,正自委屈难堪,不料袁易又沉声道:“文事既毕,该习武艺。你三人随我来。”
贾宝玉如闻晴天霹雳。他素来视武事为粗鄙之举,何况此刻手疼心怯?虽畏惧袁易威严,仍忍不住支吾道:“我……我实在手疼……可否不习武……”
袁易目光如电,声音如霜:“我教你习武,是为强健你的体魄,磨砺你的心志。你倒不识抬举?既如此,两条路任你选:要么即刻随我习武,要么我即刻遣人送你回荣府,再请你父亲过来,叫他好生管教你!”
贾宝玉素来最怕贾政,眼前立刻浮现贾政那张严苛的面容,若让父亲知晓今日在袁易这里罚站、挨打、忤逆的种种,只怕不是戒尺这般简单了。一时间吓得他忙道:“别……别与我父亲说……我愿习武……”
于是,袁易领着贾宝玉、贾琮、贾兰来至正院。
因府邸西侧校场尚未竣工,依然是正院权作演武之地。
袁易又照常召集了府上的典仪、护卫、护军等人,只是人数较往常少些,因不少人正在隔壁荣府忙着清查整治,包括了蒙雄。
日头正烈,照得刀枪架上的兵器寒光凛凛。
袁易率先取了一把短柄刀,示范了个起手式,身形舒展,刀光如匹练翻飞,矫若游龙。
贾兰年纪虽小,却学得一丝不苟;贾琮更好,一招一式竟有些章法;而贾宝玉本就娇生惯养,加之上午罚站一个时辰,手心又肿痛难忍,握着刀柄如握烙铁,动作软绵绵毫无力气。
待舞刀毕,又练习弓箭。贾琮、贾兰皆有点功底,贾宝玉则颤巍巍拉开弓,箭簇乱晃,“嗖”的一声轻响,一支雕翎箭竟歪歪斜斜落在三步开外。
恰此时,李纨、林黛玉、探春等人正在仪门处悄悄偷看。
李纨见贾兰神情专注,动作有板有眼,心下暗喜:“幸而今日带了兰儿来,得了这般造化!”
探春见贾宝玉狼狈模样,以团扇掩面,对林黛玉笑道:“二哥哥平日说女儿是水做的,瞧他这模样,倒比水还软三分。”
林黛玉不答话,只怔怔望着院中,见袁易挺立如松,指挥若定,气度不凡;反观贾宝玉,此刻正为拾箭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她心下暗叹:“从前觉得宝玉是真性情,今日方知,实是不思进取罢了。而世间原有一种男儿,才兼文武,经天纬地……”
此念一生,她自己一怔——从几时起,她竟会用这般眼光品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