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
海玥放下油卷酥,捧起茶汤品了一口,汤汁清冽,浮着两三叶嫩芽,滋味相当不错。
不得不说,翰林院的俸禄虽然很低,但生活待遇还是不错的。
每日提供的茶水点心,都是御膳房送来,同时文房四宝也由内廷供应,不少清贫的翰林甚至会取了,去棋盘街的集市卖,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连这都不允许,那清贫的士子真要饿死了。
相比起林大钦和李启东刚刚入职,还有些不好意思,海玥则毫不客气。
这死工资都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各种福利待遇?
“此茶须得配着椒盐烧饼,方显其味——就像咱们翰林拟诏,既要清雅,也少不得几分刚劲!”
“哈哈,明威兄所言极是!”
其余的翰林显然也是这般认为的,大伙儿凑到一起,讨论哪种茶水需要配哪款点心,顿觉其乐融融。
尤其是不少庶吉士,更是有意围了过来。
每一届科举二甲的前二十名,都能参与馆选考试,成功者可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再通过努力留下转正。
在外人看来,他们荣耀至极,其实地位更加尴尬。
相比起已经授了编撰和编修的一甲,庶吉士得先在翰林院内表现,拿到官职,才算是真正安定下来,论资排辈都要慢一步,苦熬的日子得更长。
偏偏这个翰林储相的资历,是谁都不愿意放弃的,所以聊着聊着,有人突然就道:“诸位可听说了,今日早朝,张阁老再上书,言吏部当推补守令,令京官外放任职……”
“听说了!”“翰林院不会也被影响吧?”“不至于……”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表情颇为复杂。
新科进士除了入翰林院外,基本是分派六部、大理寺、都察院等衙司观政,学习公文处理,参与部门实务。
其中表现优异者,可以直接留任京师为官,剩下来的就是外放去地方州县当官。
事实上,对于入仕就是想捞钱的人来说,地方上各种灰色收入,能是朝廷俸禄的数十倍,与其过这苦哈哈的日子,倒不如去州县当个县太爷,威风八面。
但一来,县太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关键州县的要职肥缺,根本轮不到新晋之辈。
况且外放出去容易,想要回来就千难万难了。
古代历朝,基本都是内重外轻的政治格局,以京师为核心向周边辐射,由此也形成了重京官而轻地方官的习惯,但明朝的这个风气,实在是太严重了。
地方官的地位很低,不受重视,升迁来去都是在州县上打转,最多升到省级的三司衙门,之前的广东按察使周宣就是如此,且是极为广泛的例子。
发现哪怕好好当官,依旧升不上去,除了极少数能维持道德水准的官员外,大部分人就开始飞速堕落,盘剥地方,至少也是懒政惰政,不理世事。
偏偏地方官又是各项政令落地的最直接实施者,所以之前张璁、桂萼等人推行新政时,马上意识到这样不行,得保证那些政治卓越和赞誉度高的地方官,有上升的渠道,这些人才会拥护政令的实施。
于是乎,他们开始对京官动刀。
“非历州县者,不得任科道;部属非历州郡者,不得升列卿;凡京官自五品以下有未外历者,许吏部亦量推补守令,以习知民事。”
说直接些,就是不干事的滚出京师,把官位给那些地方上的好官腾出来。
如今的庶吉士们,讨论的就是这件事。
这项政策的推行困难重重,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僚士大夫,但如今风气算是吹到翰林院了。
哪怕不敢明面上反对内阁首辅,不少人也唉声叹气,眉宇间愤愤难平。
好不容易苦熬了三年日子,下一步就要上岸了,这个时候让他们外出为官,不是前功尽弃么?
‘早该如此了!’
海玥心里面其实很赞同这项制度。
明朝官员的升迁制度确实大有问题,可以直接在中枢一路往上升,从考中进士开始,苦熬个十几年,就有机会从庶吉士到翰林编修到侍讲再到六部重臣,最后晋升内阁辅臣。
如此导致的弊端是极其严重的,中枢多是夸夸其谈之辈,还堵住了有才之士上升的渠道,国家能好才怪。
所以无论是张璁的新政,还是后面张居正的考成法,都是要治一治这批当官的,唯有如此,国策才能推行得下去。
来日若能执掌朝堂,肯定也要坚定不移地推行这项政策,但现在嘴上却未发表任何意见。
由于有一心会的加持,海玥的身份地位很高,不少人有意无意间巴结着,可他自己得清醒,论资历自己完全是后辈,这种敏感的话题轮不到发言。
大伙儿就此议论一会,反对者众,但又不敢直接驳斥新政,阴阳怪气了一番,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席之隔的林大钦凑了过来,低声道:“明威,我倒是觉得张阁老无错,这吏治须好好整顿!”
海玥轻声道:“放在心中即可,待得有机会,再实施不迟。”
林大钦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重新埋首案牍。
有些人确实更适合地方,比如弟弟海瑞、为人老道的苏志皋和新结识的唐顺之,都适合从地方州县做起,一步步升迁,这些才能志士,如果整天泡在翰林院的书卷墨香里,反倒是荒废。
但林大钦、赵时春这种书生气浓厚的大才子,现阶段还是好好在中枢深造为好,不然只凭一腔热血去了地方,要么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吏胥连带着地方士绅,轻而易举地架空,要么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对此海玥心中有数,不急于表态,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将今日的工作完成。
尚未放衙,就见赵文华的脑袋从门边探了过来:“会首!!”
海玥与左右打了招呼,举步走了出去:“元质,你来啦……”
赵文华跟着他到了一侧,马上立正:“心猿归正,吾心至诚!忠诚!!”
这是嘉靖十年正月,众人齐聚国子监一堂时,海玥拟定的仪式,如今御赐亲书还挂在一心堂,尚未将风气带入翰林院,也就赵文华如此积极,且完全不顾旁人的视线。
“很好!”
海玥以前觉得此人只会溜须拍马,现在发现,此人确实将这项天赋点到了极致,心里都有些尴尬,赶忙通过表扬将此事略过,又问起了另一位领域里的头部人物:“盛娘子一案如何了?”
赵文华知道这位讲究实用,既然来这里,不能只喊口号,还要带足了案情的进度,马上道:“顺天府衙推官沈墨负责此案,仍在追查之中……”
“又是此人?”
海玥都忍不住了。
如今的顺天府尹已经不是霍韬了,推官居然还是沈墨,在严世蕃被绑架的案情里,无论是严嵩一方,还是张璁一方,都对此人的表现极为失望,但两位大佬事后也不可能亲自处置,结果这种毫无建树的庸碌之辈,居然还盘踞在关键的位置上不走?
赵文华也恨恨地道:“是啊!这家伙也不知走了什么关系,愣是在府衙盘着,听说捞了不少好处!”
他之前险些被贬出京,冒着天大的风险追查黎渊社,得罪了手上所有的客户,将百花酿这条路彻底废掉,这才好不容易留下,相比起来,这沈墨所作所为比其还要夸张,居然占着官位不放,依旧是稳如泰山,实在可恨!
海玥摇摇头,转为关心案情:“仵作验尸后是何结果?”
“盛氏是中毒身亡,时间在子时左右,冯氏是被人用利器刺入胸膛,当场殒命,是申时发生的事情。”
赵文华低声道:“这起案子有一处渗人的地方,冯氏遇害的凶器,是盛氏头上的发簪,据说家中下人在发现尸体时,就牢牢地握在她的手里,结果半日不到,竟刺入了冯氏的胸膛,将之杀死!”
“发簪……”
海玥目光微动:“可有嫌疑之人?”
“盛家的仆婢和那盛氏的另外两位弟子,都被带入了府衙,想来这两起凶杀,凶手不会是外人,就在她们之中……不过还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盛宅的人都带走了,但顺天府衙依旧留下差役,似乎在搜寻着什么,我刑部过问时,都显得十分警惕!”
海玥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本要成婚,媒婆挑选过这位盛娘子,结果发生了这等凶杀之事,现在府衙又要拖延?若是案情不能及时查明,只怕要闹得人心惶惶啊!”
“哎呀!万万不可呐!”
赵文华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位突然过问媒婆之死,赶忙道:“请会首放心,小弟一定竭尽全力,督促府衙速速破案,绝不能耽搁会首的大婚之期!”
“好!”
海玥看了看他,颔首道:“此案东楼也会帮忙,你们好好配合,先把府衙在盛宅里面到底搜寻何物的事情查清楚,速来报我!”
“是!”
赵文华神色再变,作揖行礼,转身快步离去。
我堂堂进士出身,还比不上一心会唯一的举人?
此案得好好努力了,不可有半分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