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等呼啦啦直奔荣庆堂而去。大老爷贾赦拖着一条腿反倒行得最快,有得了信儿的婆子又往园子里报,陈斯远拖在后头,二姑娘许是有所察觉,渐渐辍后几步,隐晦地与陈斯远对视了一眼。
陈斯远知二姑娘迎春聪慧,便朝着其挑了挑眉。迎春略略蹙眉,好似有些气恼,长叹一声又化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陈斯远便笑颜以对。
他知二姑娘气恼在何处,老太太到底上了年岁,再是关切黛玉,总不好拿了老太太作筏子。
迎春却不知,陈斯远心下另有思忖。贾母人老成精,可到底上了年岁。这上了年岁的人,便是早年不信,这会子对那神神鬼鬼的也会将信将疑起来。
再说了,原文里对黛玉时冷时热,宴席上专拿黛玉作筏子。黛玉所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内里未尝没有贾母的功劳。此一世黛玉姻缘早定,贾母顿时就冷淡下来,没多久黛玉就搬出了碧纱橱。
如此,挪用了林家家产,还一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的模样,合该让贾母吃个哑巴亏;
至于吃斋念佛的王夫人,陈斯远巴不得王夫人起疑呢!
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觉下了这等药,王夫人定会疑心来日他会不会如法炮制下了毒药,到时候王夫人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如此一来,王夫人心生忌惮,自是巴不得远远将他与黛玉打发了。
沉默间一行人过穿堂兜转过来进了荣庆堂,入得卧房里,果然便见贾母业已靠坐床榻上,大丫鬟鸳鸯正伺候着老太太用着参茶。
大老爷贾赦抢步上前好一番关切,其后邢夫人、凤姐儿、李纨等你一言、我一嘴,直吵得贾母头疼不已。
贾母便道:“也不知怎么就魇着了,那会子你们言语我都听得见,偏生眼皮睁不开。”
邢夫人赶忙道:“老太太正是魇着了,远哥儿奔波一回请了张高功来,张高功入内扫量一眼便知乃是孤阴生煞。”
此时得了信儿的探春、惜春、黛玉、湘云、邢岫烟才进荣庆堂,忽而听闻邢夫人提起黛玉,还说张高功认定乃是黛玉之故,黛玉顿时小脸儿煞白,身形摇晃。
亏得一旁邢岫烟搀扶这才不曾瘫倒。黛玉便道:“我,我这会子头疼的紧,你们代我瞧瞧外祖母,我就先回了。”
邢岫烟赶忙道:“林姐姐来的匆忙,也没领个丫鬟,我看还是我送她回吧。”
当下搀扶着黛玉往外便走。
黛玉本就是个心思敏感的,纵使隐约猜到邢夫人所言大抵是陈斯远之计,这会子听了心下也不好受。出得抱厦迎风一吹,不禁就红了眼圈儿。
二人转过东耳房边儿上的穿堂,邢岫烟就低声劝慰道:“林姐姐何必上心?我猜那些话定是表弟胡诌的,非如此哪里哄得过老太太?”
黛玉声如蚊蝇应下,忽而恍然,抬眼狐疑地看向邢岫烟。
邢岫烟莞尔道:“这等鬼蜮伎俩,一准儿是表弟的手尾……我是猜的。”
黛玉想了想,觉着也是,当下掩口噗嗤一声儿笑出声儿来,道:“他这人也是……明明有堂皇大道不走,偏要行这旁门左道的法子。”
邢岫烟扶着黛玉又过穿堂,笑着道:“他这人惫懒着呢,堂皇大道自是极好,奈何太费气力;旁门左道最省气力,用了也就用了。”
黛玉略略颔首,不禁嗔怪道:“偷奸耍滑,偶变投隙,若不好生约束了,来日定是个奸佞小人。”
邢岫烟掩口笑道:“林姐姐此言就有些过了,表弟私底下虽有些……放纵,可大是大非上好歹还有些底限。”
黛玉哼哼两声儿没言语。也是因着邢岫烟插科打诨,黛玉心下委屈渐去,又担忧起荣庆堂中情形来——也不知外祖母会如何说。
刻下荣庆堂里,邢夫人业已说完,又请了张高功来分说。
待张高功将先前的说辞复述了一通,贾母顿时唬得变了脸色。一眼瞥见人群后神色如常的陈斯远,贾母心下又狐疑起来。她早知陈斯远绝非善类,且世间时常有人借神神鬼鬼搬弄是非,心下便思忖着,此事莫非是陈斯远的手尾?
正思量间,贾赦咳嗽一声儿说道:“母亲,张高功乃是龙虎山得了道的高人,此事断不会作假,还请母亲尽快拿定主意。”
邢夫人附和道:“是啊,常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事儿蝎虎得紧,左右也没差两年,我看还是让玉儿早些出阁吧。”
凤姐儿本待言说两句,谁知抬眼便瞧见贾母神色不大对,凤姐儿熟知贾母性情,情知这是起了疑心,当下便将到了嘴边儿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转而说道:“我看此事也不急在一时,林丫头便是要出阁,也总要等到远兄弟春闱过后再说。老太太才醒,我瞧着这会子还有些迷糊,咱们还是容老太太缓一缓,待过后再议?”
谁知话音落下,竟惹得大老爷贾赦一声冷哼,道:“妇人之见,此等干系家宅的大事儿怎可拖延?”
凤姐儿暗自气恼,却不敢顶撞贾赦,只得恼恨着瞥了贾琏一眼。琏二爷情知躲不过去,咳嗽一声儿道:“如今太太还不曾醒,我看还是请了张高功再去给太太瞧瞧?”
也是赶巧,贾琏话音才落,便有檀心跑进来嚷道:“醒了醒了,太太醒了!”
贾母顺势便道:“罢了,你们先去瞧瞧太太,这事儿改日再说。”
贾赦万般无奈应下,却不好往弟媳房中去,干脆挪步回了东跨院。邢夫人、李纨、凤姐儿等往王夫人跟前走了一遭,略略言说几句,又请张高功瞧过,确认果然无事了,这才由贾琏奉上簿仪,又见天色不早,便先行将张高功安置在前头客院儿里。
陈斯远安置好张高功,自行回转清堂茅舍,暂且不提。
却说一众人等散去,贾母登时蹙眉犯了思量。张高功方才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别无二话,为了荣国府家宅安宁,尽早让黛玉出阁便是了;可若是假的呢?
贾母扫量一眼琥珀,又瞥了眼若无其事的鸳鸯,心下不禁悚然!若此事是假的,那此番陈斯远分明就是在威逼——否则单请了张高功说项就是,记恨王夫人给其下药就是了,又何必捎带上自个儿?
但凡此事生出波折来,只怕陈斯远定会搅风搅雨。想想便知,此番为何单是自个儿与太太中了招?
盖因太太是要害黛玉的主谋,自个儿则是能拍板做主让黛玉出阁的人。贾母情知,此番自个儿若是不允,过后自个儿未见得会再中招,可难保太太还会不会安然无恙!
想明此节,老太太暗自咬牙气恼,偏生一时又拿陈斯远没办法。有心使了性子拖上一阵儿,却情知左右不过拖延几月,待过了春闱,此事总要应承下来。
暗自叹息一声儿,又想起外孙女黛玉来。想到自个儿违了与女婿的允诺,又挪用了林家家产……过后自个儿半是赌气、半是疏忽,到底冷落了这个外孙女,多少有些对不起过世的女儿。
贾母心思转了转,便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玉儿当日既应下这桩婚事,那便遂了她的意便是。”
这边厢贾母别扭着拿定了心思,那边厢回过味儿来的王夫人正兀自既惊且怒。
前有衔玉而生,其后与妹妹薛姨妈操弄了金玉良缘,假托鬼神之说,王夫人可是个中行家里手!
前脚王夫人方才对黛玉起了歹心,转头儿便中了招,又刚巧请来个张高功,说此事一切源自黛玉,要想解决此事须得让黛玉尽早出阁……这天下哪儿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王夫人惊怒之余,总有种‘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之感。恼怒之后,心下又生惊惧——这回不过是让她瞌睡不醒,下一回天知道会是什么毒物!
甚至她都能想到,但凡自个儿来日再对黛玉出手,说不得陈斯远那厮便要暗害了自个儿!
王夫人咬牙切齿之余,算计着如何报还陈斯远。奈何思忖半晌,一时间竟拿陈斯远无可奈何。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斯远与王夫人,显然王夫人才是那个穿鞋的。陈斯远肯为了黛玉搏命,王夫人家大业大,荣国府眼看尽数入手,宫中大姑娘说不得何时便升了贵妃,兄长王子腾没准来日就要入阁拜相,好日子还等着她呢,宝玉还没选定一桩好姻缘呢,王夫人哪里肯与陈斯远一命换一命?
王夫人素无捷智,可细细思忖之下,也生出与贾母一般的心思来——此番定是陈斯远在威逼警告。
因一时拿陈斯远无法,又被陈斯远这等混不吝的换命架势所慑,王夫人气恼之余渐生退意。转念又想起兄长王子腾所言,是了,林家家产早已修了园子,黛玉又姻缘早定,左右不过是宝玉生出的小儿女心思,自个儿又何必横加阻拦?
莫不如顺水推舟,让黛玉早日出阁。如此一来,眼不见心不烦,岂不彼此痛快?
渐渐拿定心思,王夫人这才舒了口气。转眼又瞧着房中的几个大丫鬟狐疑起来,檀心、丹棘、玉钏儿……玉钏儿?是了,陈斯远当日可是救了金钏儿,玉钏儿与金钏儿素来姊妹情深,说不得此番便是玉钏儿悖主!
奈何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王夫人也不曾拿住证据。虽不好现下就处置了玉钏儿,可王夫人业已拿定心思,待来年腊月便将玉钏儿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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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爽斋。
探春、惜春、湘云、宝琴四个叽叽呱呱说了一通,每每湘云提及‘孤阴生煞’便被宝琴打断,转而说起过了丧期起社之事。
待良久,宝琴、湘云两个散去,小姑娘惜春便道:“三姐姐,为何云姐姐每每提及,都被琴姐姐岔过话头,莫不是内中有诈?”
府中龃龉探春本不想与四妹妹多说,可转念一想,翻过年来自个儿眼看十三,四妹妹也十岁了,有些事儿当着面不好揭破,可背后总要与四妹妹分说清楚才好。
拿定心思,探春便扯了惜春入卧房,打发了丫鬟守着门儿,这才低声与惜春嘀咕了一通。
惜春听罢眨眨眼,惊愕道:“三姐姐是说……此事乃是远大爷操弄的?”
探春笑着颔首道:“八九不离十吧。”
惜春略略蹙眉,说道:“若果然如此,那远大哥所为多少有些……”
“不光彩?”探春冷笑一声儿,道:“不过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罢了,四妹妹莫忘了胡太医给林姐姐开的那虎狼方子!”
惜春心下本就与陈斯远亲近,听探春这般一说,顿时颔首道:“三姐姐说的是,太太前一番实在太过,合该吃个教训才好。”顿了顿,又低声问道:“那此番远大哥能如愿吗?”
探春思量一番道:“太太那边厢自无不可,如今只看老太太之意。若是应允了,说不得咱们姊妹就要为林姐姐准备添妆了。”
惜春笑着作怪道:“诶唷唷,今年怕是要破财了。”说话间屈指点算:“二姐姐、宝姐姐、林姐姐,哪一份都不能少了,辛辛苦苦攒的那么点儿体己只怕都要搭进去了。”
探春笑道:“你怕什么?左右咱们还是姑娘家,散尽家财进一份心意就好。等到来日四妹妹出阁,那三个可都是当家夫人,只怕这会子送出去多少,到时候要翻着番的送还回来呢。”
惜春咯咯咯笑道:“三姐姐打了一手好盘算。”
探春也嬉笑起来,可笑着笑着便有些苦涩。过了三月她便十三了,十五及笄,之后就要字人,府中情形一年不如一年,太太又愈发不待见自个儿,到时还不知要字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这一日再没旁的话儿,待转过天来,张高功一早分别拜会了贾母与王夫人,又留下爙灾祈福符咒,这才乘车回转城外道观。
许是存心耗陈斯远的性子,贾母推说身子不爽利,连贾赦都不曾见,只叫过凤姐儿暗自计较了一番。
这日已是正月二十,因宝钗留在老宅,众姊妹计较一番,便纷纷往清堂茅舍来,送上给宝钗的贺礼,又打趣陈斯远一番。
陈斯远情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小孩老小孩,贾母既犯了小孩儿心性,陈斯远且等着就是。
荣庆堂之说,黛玉自是早就知道了,因是这日没来清堂茅舍,只打发雪雁送了贺礼,请陈斯远转送宝钗。
翻过天乃是宝钗生辰,陈斯远一早儿便吩咐下预备了马车,先行将众人的贺礼搬上车,跟着又往外城喜铺而去。随行的晴雯先行跳下车,旋即自内中捧了一件喜服来,打趣道:“原以为隋唐喜服不过上下两件,谁知单只上身就要五层?亏得大爷吩咐得早,不然只怕赶不及呢。”
陈斯远笑而不语。见陈斯远翻看喜服,晴雯又道:“送二姑娘的是魏晋喜服,送宝姑娘的是隋唐喜服,眼看二月里又是林姑娘生儿,大爷莫不是要送林姑娘前明喜服?”
陈斯远却笑道:“顺承明制,送明制喜服多无趣?须知隋唐过后是两宋,到时送一件宋制喜服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