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闻言思量道:“这倒是简单了,又不用描龙绣凤的,有个十来日光景也就做出来了。”
当下将隋唐喜服迭放齐整,又用了细布包裹齐整了,这才交与陈斯远。陈斯远临别嘱咐几句,旋即乘车往薛家老宅而去。
暂且不提陈斯远,却说晴雯答对过陈斯远,扭身进了喜铺里,寻了那十来个绣娘逐个问过,或指点针线,或点拨绣法。待尤二姐来了铺中,晴雯自是与其一起点算账目。
本道今日无事,晴雯待晌午过后便能回转,谁知巳时左近,忽有尤三姐乘车而来。
随行丫鬟冬梅先行入内,寻了晴雯道:“晴雯姑娘,有官差寻上门儿来,说是姑娘的表兄出了事儿!”
晴雯略略蹙眉,心下以为多官又是吃多了酒闹事儿,便冷声道:“他又有何事?”
冬梅急切道:“昨日姑娘表兄贪杯,回转时醉倒街头,恰被两个乞儿盯上了。那二人本待摸了荷包便走,谁知多官半道醒来,便与那二人扭打在一处。”
晴雯一怔,这才提起精神来问道:“后来呢?”
“后,后来……姑娘的表兄气力十足,两个乞儿哪里是对手?其中一个急红了眼,不知从何处寻了砖头砸在多官头上……寻常兵马司的官差发现时,已然断了气。”
晴雯心下一紧,旋即怔怔出神。她年幼时被父亲发卖给了赖家,从此便存了心结。其后被赖嬷嬷选中送去贾家,其后赖家又为其寻了表兄多官。晴雯心下存了执念,也不管多官性情如何,每每都会帮衬一番。
待重病离府时,眼看多官、多姑娘两个对其不闻不问,这才渐渐死了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如何说也是亲戚一场,否则前几日晴雯也不会拿出二十两银子来接济了。
刻下听闻多官丧命,晴雯自是五味杂陈,也说不清心下是何感想。
冬梅没急着催促,须臾便有尤三姐快步而来,冬梅赶忙使了个眼神儿,尤三姐便叹息着劝慰道:“人既然死了,总要入土为安……老爷往薛家老宅去了?要不要我打发人将他叫回来?”
晴雯回过神儿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儿个是宝姑娘生辰,还是莫要去触霉头了。劳烦三姨娘帮衬着,总要先行将表哥收敛了。”
“合该如此。”尤三姐应下,旋即领着晴雯离了喜铺,往外城义庄认领尸首。
因表兄家远隔千里,晴雯便做主采买了棺木收殓,舍了银钱请和尚超度,只待三日后寻了地方入土为安。
另一边厢,陈斯远到得薛家老宅,曹氏照旧避在后院儿,只让宝钗出面儿答对。
眼看庆愈打车上大包小裹的搬下来各色贺礼,宝姐姐便嗔笑着道:“不过是寻常生儿,哪里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的?”
陈斯远笑道:“这都是众姊妹昨儿个送来的,我可不曾张罗过。”
宝钗抿嘴笑着,心下熨帖不已。自有丫鬟、婆子将各色贺礼搬到厢房里,宝钗又瞧见陈斯远提了个细布包袱,便知内中定是其给自个儿预备的贺礼。
二人说着话儿进得内中,宝钗一一翻看,诸姊妹送的不过是应景之物,或一画一扇,或汗巾、鞋子,唯独黛玉送的贵重,乃是一册宋版的《太平圣惠方》。
宝姐姐如获至宝,禁不住翘了嘴角小心翻阅。好半晌撂下,赶忙嘱咐莺儿将医书仔细放好,随即便略略蹙起了眉头。
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湘云、邢岫烟,连宝琴那丫头都送了应景的物什,唯独不见宝玉的贺礼。
宝姐姐心下冷笑,暗道果然是这般!
都说宝玉怜香惜玉,实则待周遭女子也如待花花草草一般。在身边时,他瞧见了,自会关切一番;但凡离得远了,他便会将人忘的一干二净!
宝姐姐心下庆幸不已,亏得自个儿早早便知宝玉真面目,这才豁出脸面来与薛姨妈好一番斗法,缠磨了足足一年光景,这才改了薛姨妈的心思。不然,只怕如今还陷在那劳什子‘金玉良缘’里苦恼不已呢。
一旁陈斯远察言观色,便道:“怎地,没见宝兄弟的贺礼,不高兴了?”
宝钗醒过神来,甜甜笑着朝陈斯远摇摇头,道:“本就没指望,谈何不高兴?我不过心下有些感叹罢了。咱们不说他,”瞥了一眼炕上的细布包袱,笑道:“你打算何时将包袱送过来?”
陈斯远哈哈一笑,便将包袱推过去,道:“宝妹妹自个儿打开瞧瞧。”
宝钗解开包袱,便见内中是一身隋唐喜服,一体的米黄襦裙,外罩的是由青黛渐变大红的五层钗钿礼衣。又有红纱披帛一条,尽显隋唐之张狂。
自打前一回知道陈斯远送了迎春玄纁喜服,宝钗便偷偷自个儿翻看古画,将秦汉至今的各色喜服瞧了个遍,心下计较一番,只觉唯有盛唐的喜服才最得自个儿心意。
这等事儿不好与陈斯远言说,宝姐姐心下也盼着陈斯远能懂她的心思。谁知陈斯远果然便送了唐时喜服!宝姐姐高兴之余,忽而便想起了宝玉那败兴的货,曾拿她与杨贵妃做比。
因月事临近,宝姐姐难免有些小性儿,登时绷着小脸儿道:“莫不是你也听了宝玉那话,说我像是杨妃?”
陈斯远啧了一声儿变了脸色,蹙眉嗔道:“只为打趣宝妹妹,我便耗费月余光景?宝妹妹这话不亏心吗?”
宝钗噗嗤一声掩口而笑,道:“不过是逗趣的话儿,偏你还当了真。”
陈斯远顿时耍起了无赖,道:“亏得我煞费苦心,妹妹不领情也就罢了,还以为我在打趣妹妹……诶唷,我这心忽而就凉了。”
宝钗也喜欢二人间的小情趣,当下便凑过来,用半边儿身子靠了靠陈斯远,仰头笑道:“那哥哥待怎样?”
陈斯远摸着下巴上下扫量宝钗,宝姐姐顿时红着脸道:“不许七想八想的……你若真个儿憋不住,只管去寻了莺儿去,那丫头只怕愿意得很。”
“啧,关莺儿什么事儿?”陈斯远略略思量,歪头压低声音道:“不若妹妹换上这一身给我看看,这总行吧?”
宝姐姐眨眨眼,不知该不该答应。陈斯远眼看有门,顿时缠磨起来,好一番哄劝,宝姐姐被缠磨不过,只得羞答答应承下来。
当下叫了莺儿入内,又将陈斯远撵了出去。陈斯远歪坐厅中椅上,只隐隐听得内中叽叽呱呱时而嬉笑一场,直听得陈斯远心痒难耐。
过得好半晌,内中帘栊挑开,莺儿掩口笑着出来,与陈斯远道:“远大爷,姑娘请大爷进去呢。”
陈斯远霍然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入得内中,抬眼只扫量一眼便定在原处。
宝姐姐矜持着挪动莲步凑近,笑道:“怎地傻了?”
真个儿是:娇滴滴,梁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两山淡淡,双水澄澄。软软柳腰弄弱,小小莲步徐行。绿扰扰宫妆云挽,微喷喷檀口香生;浓艳艳脸如桃破,柔滑滑肤似脂凝。
真真的袅袅娜娜、聘聘婷婷。
陈斯远心下激荡,只道宝姐姐果然适合唐装。忽而瞥见方才宝姐姐题记贺礼,桌案上的笔墨还不曾收去,当下兴冲冲行至桌案前,提笔落墨写下半阙《半天飞》:
花样娇娆,便有巧手,丹青怎画描。
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怀中抱。
倘就了凤鸾交,我再替你画着眉梢,整着云翘,傅着香腮,束着纤腰。
多媚多娇,打扮做个观音貌。
不羡当年有二乔。
宝姐姐扫量一眼,顿时俏脸儿泛红,嗔怪道:“轻浮。”
陈斯远眉头一挑,揭过这一张,又写下一阙临江仙:
爱杀芬芳春一点,娇姿压倒杨妃。倚花注目已多时。枯肠聊止渴,饿眼暂充饥。对面重逢无妙策,费吾一段心机。何时亲贴艳丰颐。玉钗挂吾首,罗袖拂吾衣。
书罢,宝姐姐立时嗔恼道:“浪荡!”
陈斯远投笔笑而不语,只盯着宝姐姐看个没完。
宝钗被他瞧得情动不已,略作思量,干脆就在这一张后头写了一阙长相思:
花满枝,蝶满枝,恋恋迷香不忍归。迎暄晒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尽付书斋懒睡时。春情许梦知。
陈斯远哑然失笑,揽了香粉入怀,低声调笑道:“分明是小娘子春心萌动,反倒怪我轻浮浪荡。”
宝姐姐唬得赶忙跳开一步,急切道:“外头还有人瞧着呢,你……你仔细着些!”
陈斯远纵使情难自禁,也只好按捺下来。因曹氏不露面,宝钗也不好太过操办,二人晌午一并用了些酒菜,趁着丫鬟、婆子避出去,好一番互诉衷肠,略作缠绵,待未时过了,陈斯远方才恋恋不舍而去。
这日回转家中,不见尤三姐,陈斯远只当其又去了百草堂盘账。待尤二姐回转,说了多官之事,陈斯远这才知晓尤三姐领着晴雯去收殓多官去了。
陈斯远自是放心不下,紧忙催着庆愈套了车马,便要往城外义庄而去。谁知车马才套好,尤三姐便领了晴雯回转。
陈斯远寻了二人好一番追问,这会子晴雯有些沉默,尤三姐便将前后因由、如何处置的一并说了出来。
陈斯远赶忙执了晴雯柔荑温言抚慰,晴雯勉强笑笑,心下倒并非为多官挂心,更多的则是感慨人生无常。
陈斯远便说定来日陪着晴雯去发送多官,旋即领了晴雯回转荣国府。
三日后果然与晴雯一道儿发送了多官,过后陈斯远依旧闭门读书。
倏忽十来日,已是二月初。
这日二姑娘生儿,可惜尚在老太妃丧期,不好太过操办。贾母念及此番是迎春在家中最后一个生辰,众长辈虽不好参与,可迎春与众姊妹却能好生高乐一番。
因是小厨房下晌便置办了席面儿,除去不能请了戏班子与说书女先儿,其他一切如常。
陈斯远不好参与,因先前就送过了嫁衣,是以此番便特意让尤三姐的玻璃工坊造了一副琉璃棋子,聊作新奇之物把玩。
晴雯、香菱、五儿等也尽数被陈斯远打发了去凑趣,待归来时叽叽呱呱说个不休,只道府中好些时日不曾这般热闹了。
陈斯远与几个丫鬟说笑一番,转而便想起贾母来。心道这老太太可真沉得住气,莫不是要将黛玉的婚事拖到春闱之后再说?
正思量间,院儿中传来喧嚷,旋即芸香来报:“大爷,表姑娘来了。”
陈斯远不敢怠慢,紧忙起身去迎。他才起身至厅中,便见表姐邢岫烟领着小丫鬟篆儿俏生生而来。
二人搭眼对视,陈斯远便见星眸如故,巧笑如初。
二人之事,晴雯、香菱等早就知晓,因是献殷勤也似奉了香茗、摆上果点,一众丫鬟便掩口笑着退下。
待内中只余二人,邢岫烟说了会子方才的热闹,略略停顿,这才道:“前几日我给爹妈去了信儿,打算这几日就在外城买一处一进小院儿。”
陈斯远眨眨眼,立时心下恍然。
是了,邢岫烟素来与二姐姐迎春交好,待迎春嫁了,她自然也要随着进家门的。只是邢岫烟如今客居荣国府,总不能出阁时也从荣国府走吧?
陈斯远连忙道恼:“我竟将这等事儿忘了个干净!”
邢岫烟笑道:“你每日闭门读书,自然贵人多忘事。”
每日读书是真,余下的半数心思都用来琢磨贾母心思了。
陈斯远赶忙道:“表舅那边厢银钱可还凑手?”
邢岫烟瘪瘪嘴道:“可别提了,这等事儿还能指望着爹爹?”顿了顿,随即又道:“你先前给的银子,我还剩下许多呢。外城一进小院不过几百两,也花用不了多少。我想着先行买下,让妈妈寻了人好生拾掇了,待过些时日就搬出去。”
陈斯远自是一一应下,又要亲自去寻小院儿,邢岫烟却不允,只道恩科在即,温书才是要紧事。
陈斯远无可奈何,只得应下。心中自是觉得亏欠了邢岫烟,当下便扯了柔荑好生温存。
二人言说半晌,邢岫烟又笑道:“我方才来时,见琥珀往潇湘馆去了,又听人说先前太太、大太太、二嫂子都在荣庆堂,想必是表弟好事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