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如纱,使冬夜星辰暗淡,却添着朦朦胧胧的柔情。
独孤凤依偎在周奕怀中,先前想说的事再不记挂。
天赋太高,忽然不算一件好事了。
见她一动不动颇有愁思,周奕自忖,是不是说得有点过。
换位思考,想她在江都的这番经历,不由伸手顺她垂下的青丝抚到后背,动作轻柔怜惜。
“小凤,别担心,还早呢。”
独孤凤有些苦恼:“你进境太快,这才多久善母已不是你的对手,我已经好努力,还是追不上你。”
“那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周奕仰头看向夜空:“万一我真把虚空打碎了,那时候就像这样.”
“哪样?”
少女才应一声,就已被他搂紧。
“我们都别撒手,就一起遁入另外一片天地了,怎么样,是不是有种动人心魄的浪漫。”
周奕低头看她,发现小凤凰并没有随着他的想法。
显然不信这种办法能成。
只嗯了一声,而后默不作声,沉浸在此时此刻的温暖中。
过了一段时间,等周奕胸腔起伏咳嗽一声,她才惊觉,从他怀中脱离。
方才与善母狠拼,受伤可不是假的。
但这种虚实转换让精神凝实融入元气的法门,实在叫人动心。
近子时,入了冬的晚风更显凉意。
这一晚上,临江宫内外几乎没有人睡觉。
张须陀派人处理军中后事,又要防备宇文化及使诈折返,丑时深听斥候来报,得知骁果军连夜北上,这才心安返回成象殿。
城内战事平息,先前从临江宫中离开的官员自然知悉。
江都暗地里的乱子他们心知肚明,但大隋落到这步田地,没有经天纬地之能,只得随波逐流。
确定城内安全后,便开始联络打听。
得知张须陀胜宇文阀北逃,六部御史台,九寺五监的朝臣们多数都很振奋。
平日里靠着宇文阀的人更多,可关键时刻,他们知晓谁靠得住。
然而.
随着乱战平息,另外一条消息浮出水面,直接在江都引发骇浪惊涛。
皇帝崩薨!
朝臣知此大变,人人自危,不知谁是新主。
一家家灯火点亮,晚间不敢睡觉的朝臣全都奔出家门,呼朋唤友。
最终,临江宫外的御道被灯笼点亮。
朝中大臣,全都汇聚在皇城之外,被禁军的兵刃拦在城门之前。
暂领左武卫将军一职的独孤雄依照命令,挡住百官。
不少朝臣认得他,晓得他是独孤阀的人。
数名与独孤阀交情较厚之人上前攀谈关系,想入宫参拜陛下,都没得到放行。
不过,却从独孤雄口中听得一些成象殿中发生的事。
朝臣多有精明之人,隐隐判断出江都未来的局势,猜测谁能主事,甚至想到大隋的变化。
但是,再有算计,也要对此时的天下感到迷茫。
杨广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但他却是正统。
如今死在影子刺客手上,九州四海之乱,再无停歇的可能。
想到这里,一些老臣在临江宫外嚎啕大哭,悲恸无比。
他们呼喊着“陛下”,看似怀念杨广,对他之死无法释怀,实则是看到了大隋朝的命运,为这可能二世而亡的王朝感到辛酸、困惑与悲哀。
诸般情绪,都在那一声声哭喊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本在皇城上打坐的周奕,也被他们吵得耳朵疼,躲入御膳房屋顶恢复调养去了。
大乱来临时,御厨四下逃命。
往日喧闹的御膳房,下半夜一个人也没有。
一天饿三顿,如何受得了。
独孤凤寻些吃的,起火复热,周奕今天一天,总算吃上这一顿饱饭。
隋帝杨广驾崩第二日。
晓雾散尽,太阳照常升起。
“伤势好些没?”
“我已无碍。”
感知到他的气息已彻底平稳下来,独孤凤便放心了。
早间,逃命的御厨不知从哪个角落又钻了出来。
得知他们是独孤家的人,几位御厨随手给他们做了几道杨广喜欢的江南小菜,周奕也算尝过宫廷早膳了。
又听他们说,御膳房现在留下的都是本地人。
那些随御驾一道南下的北地御厨已经逃命,往北归乡。
这些人迫不得已才下扬州,如今杨广一死,他们得以解脱,欢天喜地之下,把御膳房中几口趁手的大锅都背走了。
周奕与御厨们闲聊几句,又在水殿附近徘徊。
等成象殿没那么吵闹,才与独孤凤一道前往。
大殿外的广场上,朝臣齐至。
昨日大战留下的尸体已经清理出去,却有一人被当众斩首。
便是与宇文阀同流合污的内史舍人封德彝,相比于死在宇文成都手中的裴蕴、虞世基,此番他的名声可就臭多了。
之前他在成象殿为宇文阀站台,数落杨广,后被训斥。
如今被斩首以作告慰,众多朝臣对其厉声辱骂。
他曾受到内史侍郎虞世基倚重,狼狈为奸,使得朝政日益败坏,有此下场,倒也活该。
就在朝臣们骂声不歇时,便看到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从封德彝的尸体旁走向成象殿。
众皆疑惑,仔细看也不认得。
六部官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又看向九寺五监的人。
之后,就更加困惑了。
但是,宫廷禁军十二卫中的将领一看来人,立刻挺直腰杆,大营领将抱拳作礼,态度颇为恭敬。
隋皇直属左右翎卫营的人,他们的态度竟比外边备身府、左右武卫的人更甚。
朝臣们大疑,可想破脑袋也没见过这张脸。
到了成象殿门口,出来迎接他的,竟是独孤盛。
这下子,众人若有所悟。
裴虔通、司马德勘、宇文智及这三大护驾造反,全部被杀。
宇文化及携秦王之子杨浩北逃,五大护驾只剩独孤盛一人,宫廷禁军基本听他一人号令。
如此看来,十二卫的态度就不算奇怪了。
只是独孤盛看上去很怪,与这青年相对,似乎处于弱势。
江都城内,有谁值得他这般态度?
没有随着宇文阀一道逃走的朝臣,多半还打算留在江都,建立南方朝廷。
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岂能不重视。
等李公公从水殿方向赶来,掌管库藏的太府卿范忆柏便上前打听。
他与独孤阀交好,由他出口询问最合适。
李公公一直在成象殿附近,靠着装死保住一条小命。
这时把发生在杨广周围的事简单一说,总算让他们了解个大概。
竟是独孤家隐藏高手,大隋忠臣!
从李公公隐晦的话语中,众人闻得一个重要消息。
若没有这位,临江宫与江都城都将易主,那时大隋将再无立锥之地。
不仅是扶大厦之将倾的关键人物,也为陛下留了最后一个体面。
众人脸上仍有悲哀,心下却认清一件事,独孤家在江都城的地位,还得往上拔高。
外边在小声议论,成象殿内,同样议论纷纷。
正商讨如何办丧。
周奕倒是懂怎么出黑,但皇室礼仪繁琐,他便懒得管了。
“皇后殿下~!”
成象殿外,朝臣行礼。
一脸憔悴的萧皇后在面对臣下时,还能维持几分往日威仪。
示意他们平身后,便带着一封诏书步入成象殿。
张须陀与独孤盛定睛去看,那宫女捧着的玉色托盘上,只有一封黄卷。
独孤盛问道:“娘娘,不是说有两封诏书么?”
萧皇后摇头:“陛下确有所言,可在流珠堂内,吾只寻到这一封。”
“两位将军打开一看吧。”
李公公将诏书取来,双手递上。
张须陀看了独孤盛一眼,小老头也不推辞,作为杨广护驾,他很清楚杨广的字迹用印,旁人想伪造也绝无可能。
隋有八玺,分天子皇帝信玺、行玺,用途各不相同。
其中神玺与传国玺用的最少。
而这封诏书上,正是传国玺用印。
独孤盛一脸郑重,见上方写道:
“朕承七庙之灵,膺五运之箓。今托体山陵,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赵王杲,仁孝天纵。其以杲嗣登大宝,奉承宗祀。”
独孤盛还想往下看,竟没了。
字迹没错,诏书上还有一股酒味,像是被酒水打湿,复又晾干。
一点不会错了,正是杨广所书。
陛下啊,何故惜字如金,吝啬笔墨!
这可如何是好?
独孤盛把诏书递给张须陀,张大将军只是看过一眼,立刻还给萧皇后。
大家都拿不定主意。
赵王杨杲最得杨广宠爱,因此被带来江都,传位给他毫无意外。
但他已被裴虔通这反贼杀死。
如此一来,诏书岂不作废?
“娘娘,请把另外一封诏书找出来吧。”
萧皇后摇头:“吾已令人翻遍流珠堂,再无所获,当日陛下醉酒,语焉不详,或再无遗命。”
萧皇后这般说,独孤盛与张须陀也没办法。
他俩要是反贼,那也简单得很,此刻却束手束脚。
周奕看他们犹犹豫豫,不想在此耽搁,直接说道:“赵王陪奉陛下而去,如今江都城内,唯燕王倓符合诏令,为定人心,在娘娘找到第二封诏书前,何不立燕王为帝?”
张须陀与独孤盛暗暗点头。
萧皇后更不会有意见。
燕王年幼,却是元德太子杨昭所出,杨倓是她亲孙子。
倘若没有赵王,也该轮到燕王。
只是这三人,一个心念丈夫,两人为忠,不好私改皇命。
如今周奕一提,三人顺势下了台阶,各都认可。
萧皇后吩咐下去,随即诏百官入殿,由李公公宣读遗诏。
以燕王为帝,张须陀统管大军,独孤盛为禁军总管。
少帝年幼,显然是把独孤盛与张须陀当做了托孤大臣。
成象殿内,杨广安安静静地躺在棺中,周奕朝他瞧了一眼,不再理会成象殿后续琐事。
在群议之下,决定让杨广入土为安,早享清净。
翌日。
江都城内满是缟素,为杨广发丧,备仪卫,将其葬于吴公台下。
城内百姓得知这一消息,非但没有半分悲伤,反倒有不少人带着大仇得报的笑容。
除了百官军卒,亦无人相送。
这是真实而朴素的一幕,他叫百姓吃足苦头,百姓自然恨他入骨。
更有人想到,这江都原叫广陵。
陵为“帝王之陵”,再加一个“广”字,杨广喜欢这个地方,却不喜地名。
于是“扬州”这二字也不用了,改作江都。
却没想到,老天一直睁着眼睛,他改名亦无用,还是做了“广陵”。
吴公台发丧前后,镇寇将军尤宏达全程悲伤,一直陪伴杨广。
为他盖棺,抬他入陵,之后一段时日,常在陵前默守,人皆称之忠义。
随着吴公台的丧事办完,短短七八天时间,成象殿也被一批懂得武艺的匠人修补完善,百官朝拜少帝杨倓,以他为正统。
但是
所谓正统,只不过是江都宫廷一家之见。
杨广驾崩的消息,以江都为中心如潮水一般传向九州四海。
江都的百姓还有所压抑,外边的人可管不着那么多。
尤其是那些因他三征高句丽、挖运河而失去亲人的百姓,无不感觉出了一口恶气,直喊“死得好”。
对于诸地的义军来说,这更是一场狂欢。
原本还有些顾忌的势力,此时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以燕王杨倓为首的江都宫廷在成立之后,先做了第一轮尝试,向附近的反王散布诏书,劝其归附。
然而,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好消息。
海陵的李子通只接受朝廷给的官职,却不去江都。
沈法兴占据毗陵、吴郡,将隋宫诏书丢入了垃圾堆。
一郡太守有什么好封的?
沈法兴趁着杨广发丧这段时日,一路从吴郡打到余杭,自封梁王。
同为梁王的萧铣更是一步到位,沿袭梁朝旧制,设置百官,追谥从父萧琮为孝靖帝,拥兵十万,在巴陵称帝,建元鸣凤。
并且,他大手一挥,连封七王。
手下大将郑文秀,被封楚王。
听到这个消息后,好邻居林士弘只觉被冒犯。
你也是楚王?
于是将宫廷诏书撕成碎片,在豫章郡称帝,国号为楚。
称帝那一天,林士弘面色发紫,有种紫气东来之感。
南部得到消息更快,待杨广驾崩与江都拥护燕王传至中原之后,东都百官岂能认同。
为何是燕王?怎不是越王?
诏书我们没看过,就是萧皇后说了,那也不算。
况且,要立新帝,也该在东都。
于是,洛阳群臣拥立杨广之孙越王杨侗为帝,追谥杨广为明皇帝,庙号世祖。
等消息传到关中时,李阀阀主李渊拥代王杨侑为帝,改元“义宁”。
在兰州与李阀挨着的西秦霸王薛举不落人后,称帝建立西秦。
尽有河西之地的李轨也相继称帝,建立凉国。
只在月余时日,足足冒出六位皇帝,反王更是难以计数。
北方还有梁师都、刘武周两大突厥走狗。
中土混乱的局势,让塞外之贼蠢蠢欲动。
天下间的世家、宗派也纷纷下注,一波又一波人奔向那些中立势力,寻求更多支持,以图霸业。
去巴蜀寻找独尊堡、巴盟,川帮这三大势力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帝崩历第四十一日。
两位着灰色棉袍的中年文士驻足在枫林宫前,此地亦是蜀岗十宫之一。
地如其名,宫苑前正有一片枫林。
这两位分别是范忆柏、邱晖,为太府寺的太府卿、太府寺少卿。
一个正三品,一个从四品。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名书生,正仰头朝“枫林宫”的门头上瞧,那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
宫苑守卫正要上前问话,范忆柏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那守卫便退了。
“周先生,随我们走吧。”
“好。”
周奕冲二人笑了笑,迈步时又问:“两位高卿不是掌管财货库藏吗,怎会在枫林宫中行走。”
他语气随意,范忆柏、邱晖却不敢怠慢。
范忆柏道:“先生有所不知,我二人随先帝来江都之后,他知晓我们有此爱好,便一直被安排在枫林宫书库整理书卷。在东都时,虽有管理库藏之责,倒也是这般行事。”
邱晖露出一抹追忆之色:
“先帝在江南任扬州总管时,就网罗学者来整理典籍,城中大乱之前,我二人还带人至此。枫林宫本是先帝常来的地方,后来渐渐疏远,书库也交由我们打理。”
周奕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在范邱两人带领下,周奕辗转几个院落,来到了巨大书楼。
两人陆续介绍,从《长洲玉镜》,说到《区宇图志》。
只这两书,便有一千六百卷。
“这卷《诸郡物产土俗记》费了好些心力,乃是诏命天下诸郡按照各地风俗物产地绘制。”
在邱少卿介绍下,周奕还看到了三卷《西域图记》。
里面是有关西域的山川、风俗等资料。
翻开一看,书中有地图,有记述,还有穿着民族服装的各族人的彩绘图。
此书是裴矩搜集编撰,合四十四国。
邪王把这书册搞出来,也是费了巨大心力。
他们一边说书,一边说杨广的事,比如提及“今于大隋盛世,图书屡出”。
杨广坐在皇宫中,忽然想到这一出,便对着手下人一番指点,要他们去做。
于是,便成书一万七千多卷。访求遗散的图书,更是有近四十万卷。
这件事做得很成功,他亦很满意。
某一天,他灵光一闪,想到了运河,马上叫人去挖。
想到高句丽,那就打一下。
仿佛一切都和他想象中一般简单。
如果都办成了,他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圣帝。
事实却是异想天开,搞得天怒人怨,被万人唾弃。
于是从东都仓皇离开,躲避现实,来到江都摆烂。
周奕自我感觉,像是更懂了杨广几分,这货该死得很,害得天下大乱,却又有几分可悲。
至少从太府寺这两人看来,只在成书这一爱好上,他们对杨广多有追思。
周奕一路看到工程技术、天文历算、医学等书籍,这都是广神的小爱好。
甚至,在书楼中,还有“飞仙”这一机关。
范忆柏走到二楼,朝地上的木板一踩,幔帘卷了上去,书柜的门随之自动开启。
见识过鲁妙子将自己埋葬的安乐窝机关。
面对杨广的一点小机关,他自然不以为奇。
“周先生,你想看的东西便在这里了。”
周奕闻言朝书柜中一看,登时眼前一亮。
不愧是当皇帝的。
他首先看到的一部,便是《黄帝九鼎神丹经》,接着便是《彭祖摄生论》。
后部典册,还有务成子、老子、关尹、庚桑子、老莱子.
《鬼谷子天髓灵文》.
“两位高卿自去忙吧,我便在此看看。”
范忆柏与邱晖对视一眼,正要告辞离开,周奕忽然又问:
“陛下收集的典籍都在这里吗?”
范忆柏道:“东都还有许多。”
邱晖咳了一声:“那边还有丹炉呢,只是还没开炉。”
周奕听到这里,不禁笑了。
当皇帝的果然都想长生,又有些恶趣味想到,广神这丹炉落在东都没用上,是否被二凤夺了去,晚年正好开炉。
范邱二人觉得周先生有点冒昧。
笑话先帝,你也该避着人才是。
与周奕话别,二人走到书库一楼,站在门口朝后张望。
“老范,你说他与独孤家到底是何关系?”
范忆柏拉着他走远,低声道:“独孤阀主有个女儿就在江都,据说与他关系亲密。”
“独孤阀主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么?”
“就是这位。”
范忆柏思量道:“你要具体问他消息,那我也不知。不过,他武功极高,恐怕能算当世最顶级,未来有望成为三大宗师那样的人物。”
邱晖砸了砸嘴:“独孤家也真是厉害,怎这样会挑。独孤老奶奶若是不在了,有这位坐镇,依然是高枕无忧。”
他又道:
“如今这世道乱得很,拳头硬一些,比虚飘飘的名头要好用。”
范忆柏附和点头,又感慨道:“听说宇文化及带着杨浩去到魏郡,让杨浩也称帝了,真是乱啊。”
谈到这些,邱晖不由想起一件事。
他露出一丝慎重紧张之色:
“陛下发到清流的诏书石沉大海,江淮军那边,李靖与一名徐姓将军联手往西攻下永安郡,就在十日前,这竟陵郡与南郡派出人手,前往安陆,太守鱼具容不战而降。
这鱼太守还曾发急信朝张大将军求援,誒~!”
他叹了一声:
“事态变化如此之快,江淮之间全归那大都督了。这人也真是沉得住气,竟还未称帝。”
范忆柏捋着胡须满脸愁色:
“此人非同小可,早有一剑斩杀魔门宗师的凶悍战绩,在一众反贼中,他势力最大,风评最佳。你有所不知,我听内史省的人说,从南郡派去安陆劝降的人,出自飞马牧场。”
一听飞马牧场,邱晖的脸上更沉重了。
“那牧场巨富,战马无数,却一直在商言商,若是他们也倒向江淮军,那.”
他叹口气道:“我大隋的未来真是艰难无比。”
范忆柏明白好友的心情,不想说丧气话,于是不往下接了。
何止是“艰难无比”?
明白人都知道,洛阳、长安、魏郡三位与江都争夺正统的隋氏帝王,只不过是别人的傀儡。
当世大隋,唯余江都一隅,群寇环伺。
张大将军、镇寇将军再厉害,也不可能打回天下。
一城即一国,大隋,或许已经结束了。
两人心情沉重,便换过话题。
比如聊聊书楼的这位,听说有人看到他和独孤家的小姐在皇城城楼上颇为暧昧。
说起这些,心情又放松不少
周奕一连在枫林宫的书楼中待了七八日,沉浸在道家典籍之中。
其中有不少书,是他此前也没读过的。
或许是武学境界提升的关系,复看道家经卷,他又有了全新感受。
尤其是在楼观派的秘法上。
左游仙气神分离,善母是精神实质合以元气。
种种思绪交织,原本只是看到剑罡同流这条道路,如今却是迈了一大步。
治经、修炼,又三天过去。
帝崩历第五十二日。
独孤凤过来找人,将他带回独孤府。
就和初次见张须陀一般,大家又在独孤家的厅堂中喝酒。
尤宏达、罗士信,程咬金,秦叔宝几人都在。
近两个月时间过去,江都城已彻底平稳下来。
没有骁果军,百姓的日子恢复正常,城内的治安也好了许多。
张须陀来此,一来是感激,二来.则是问策。
他晓得独孤家这次在江都面对的危机多么大,能化险为夷靠的可不是独孤盛。
“先生,张某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大将军请说。”
张须陀将酒杯朝周奕示意,跟着一口喝尽才道:
“江都虽已安定,然群敌环伺,我欲化被动为主动,清剿贼众,却多有困惑之处。”
“可是因为江淮军?”
“是。”
张须陀沉声道:“先生以为,该不该出兵六合城?”
周奕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看向尤宏达:“尤将军有何高见?”
尤宏达满脸阴沉:“我欲先灭李子通,此贼孤立海陵,有望一击而灭,壮我军威。江淮军势大,须徐徐图之。”
张须陀问:“先生以为如何?”
“该灭李子通。”
周奕望着张须陀,摇了摇头,很直白地说道:
“张大将军应该也清楚,六合城是打不下来的。那是整个江淮的兵力,非是江都一城可敌。除非大将军能屡屡创造奇迹,每战必胜,且以少胜多。”
独孤盛道:“这难度太大。”
张须陀自斟自饮:“江淮军的发展速度叫人惊惧,我倒是想等他们与萧铣、林士弘相斗时再做计较,却担心这两人也不是江淮军的对手。”
独孤盛忽然看向周奕:“据说这江淮大都督也是绝世高手,先生可有把握战而胜之?”
“没有把握。”
听到周奕毫不犹豫地回应,独孤盛顿时色变。
此人恐怖如斯,连周先生也无把握?
在一旁吃东西的小凤凰差点被饭噎到。
尤宏达却一直面不改色,给张须陀添了一杯酒:
“大将军,你做得已经够多,何必心怀执着给自己再添负担。”
他劝得很委婉。
众人都晓得近来天下是什么样子,张须陀想帮大隋逆天改命,基本没有条件。
张须陀把酒喝了,也不提攻打六合的事了。
独孤盛忽然想到最近同僚们讨论的问题,便朝周奕问:
“先生能否猜到,江淮那人为何不称帝?与他相斗的林士弘、萧铣可都已经称帝建国。”
独孤凤也好奇望来。
周奕笑了笑:“我哪里知道,抑或是不想和萧铣这帮人一样凑热闹吧,现在称王称帝也不是新鲜事。”
“还有一点.”
“当皇帝也辛苦得很,又是政事,又是后宫争斗,不见得每个人都那么喜欢。”
尤宏达听罢,低着头自己喝酒。
独孤盛却煞有其事地点头:“这话也不假,让老夫想起先帝。”
“就在临江宫大乱那天,先帝还曾与我说起‘这般做皇帝很累’,不过那是先帝,江淮反贼为了争霸天下,岂会这样想,定然有我们不知道的阴谋。”
他又道:“至于后宫.这帝王妃嫔众多,后宫争斗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
对于周先生的话,独孤盛首次没那么认可。
尤宏达看了独孤盛一眼,心中叹一“勇”字。
张须陀也笑了笑:“先生的想法果真与常人不同,张某从未这般考虑过。”
他夸了一句,顺势道:
“不知先生可有心入朝为官,若得先生之助,张某更有信心替陛下扫四方之贼。”
周奕委婉道:“这次已经耽误很久,过几日,我便要返回东都去寻老夫人。等下次来江都时,再与大将军联手。”
张须陀没有再劝,只是听说他要离开,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捧着酒道:“先生对张某有大恩,本打算慢慢偿还,如今看来,不知我此生可有机会。”
周奕也举起酒杯:“将军言重了,我帮将军,也有一份心是为了江都安稳。”
“两个月前,我曾在一处路边摊用饭,老摊主与我叙话时说起生活艰辛,叫我几多感触.”
周奕徐徐说道: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虽没有那么大的忧愤,却也见不得苦难,希望这些人能过得好一些,张大将军若能守护一方,何必与我再谈恩情。”
张须陀一张老脸上出现错愕之色。
他二目凝视周奕,露出一丝敬意:“张某此刻才算认识先生。”
尤宏达站了起来,秦叔宝等人也站了起来:“敬先生一杯!”
周奕也道:“请。”
话罢,众人把酒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