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朝廷更换宰相以来,每一次的朝会都很有看头。
之前李元纮和杜暹两名宰相争执不下,使得各种朝政事务都陷入停滞状态、推进困难,也有许多政令实施被迫搁置下来,各种问题悬而未决。
如今新宰相们上任之后,一扫之前的弊病,各项事务都快速的推动起来,也使得朝政时局都给人日新月异之感。
这当然也不是因为今界宰相全都是以大局为重、不好争权斗势的忠厚君子,而是他们各司其职,早在担任宰相之前便有各自所擅长和管理的领域,如今也都是分工明确,各自管好各自一摊子的事务,彼此间自然冲突不多。
当然这是指的宰相萧嵩和宇文融,他们各自管理军事和财计,至于裴光庭,则就乏甚存在感,也仍然没有划定好自己的职权范围。
这一点从朝会上的进奏事宜上面就有着直接的体现,萧嵩和宇文融各自都占据了朝会几乎一半的时间来汇报各自所决定并作推行的政令,而裴光庭大多数之间只是和众人一起站在班列当中,瞪大眼看着两人的汇报。
今天的朝会同样也不例外,群臣入殿进拜圣人之后,首先由宰相萧嵩负责开场,就河西陇右等各边军务汇报一通。
随着信安王夺下石堡城,河陇边境的唐军活动范围又有了极大的扩张空间,不再被吐蕃军队抗拒在赤岭以东而难以寸进。
如今整个青海东部到处都分布着唐军的游弈骑兵,他们不断的拔除吐蕃设在海东的一系列据点,逼迫吐蕃的军队不断收缩后退,吐蕃驻扎在吐谷浑旧地的主力人马也被成功逼退到海西地区,只能依托伏俟城等据点进行被动的防御。
边疆形势一片大好,圣人也是欣喜不已,一再表示要犒劳扬威边中的功士们。
接下来宇文融的进奏相对而言就不是那么激动人心了,朝廷内外用度激增,宇文融虽然也在积极的开拓财源,但增长还是比不上用度开支的增加。
财政状况虽然不够乐观,但宇文融的态度却仍保持乐观,他也提出许多有创建性的思路,尤其在困扰民生多年之久的恶钱问题上,宇文融的着眼点并不是要不要禁毁私钱恶钱,他主张增加官铸钱币的规模、增加铸币量以投入市场,同时加强对民间铜锡之类的管制。
还有一点,那就是宇文融提出了改革盐课的思路,在当下盐池生产的管理模式不变的情况下,以平准为为目的的加强管制食盐的销售范围等。
旁人或还觉得宇文融此举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但张岱却明白宇文融是在逐步的要将盐业纳入官营管理,只有将食盐的生产销售等等各个环节管控起来,下一步才有足够的行政力量推动开中法的实施。
两名宰相各自侃侃而谈,裴光庭则只是站在班列之中肃然不动,而这也成了他近来的常态,以至于朝士们背地里都称其为“立仗相公”。
不过今天朝班之内除了前列宰相并诸亲贵大臣之外,后方还有一人比较引人注意,那就是身着朝服并戴法冠的张岱。
法冠是御史所特有的冠服,每当需要当朝弹劾大臣的时候,御史便要法冠入朝。
今日张岱便是以此入朝,众朝士们在外朝堂集结班列、等待上朝的时候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此也都诧异不已。一则不少人都还不知道张岱已经兼任御史,二则自然是好奇他这矛头又将要指向谁人。
所以当宰相们在前方奏事完毕后,不少人便下意识的回首望向了站在尚书省诸司员外郎身后的张岱,想要看他有何进言。甚至就连几名本应奏事的大臣都因事不紧要而自觉的待在仗内班列之中,准备看张岱的表演。
张岱眼见前班大臣不再出班奏事,于是便也不负众望的自班列中行出,他先缓步行至殿阶前方,两手举着奏章作拜于殿中,口中高呼道:“臣监察御史里行张岱,有事启奏。”
殿堂上方圣人端坐俯瞰殿中,闻言后便开口说道:“准奏。”
张岱获准后当即便站起身来,又转身面向朝班,视线一番寻找才找到额头冷汗隐现、早已忐忑不安的薛縚,旋即便用手中奏章指着薛縚大声喝道:“太常薛少卿,请离仗听劾!”
御史弹劾大臣,形式也有多样,但最直接最强烈的弹劾方式,就是仗弹,即在朝堂之上,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朗读弹劾文状,公布被弹劾之人的罪状。
这对被弹劾之人而言,既是一种压力的施加,同时也是一种公开的羞辱。张说当年就是在朝堂之上遭到弹劾,当时境况可谓是非常的狼狈。
薛縚此刻心情同样很复杂,羞恼中更有几分悲愤,张岱明明之前在少阳院中信誓旦旦的表示不会再弹劾自己,结果却出尔反尔,而且还选择了朝堂仗弹这么猛烈的方式。
这同时也说明,张岱这一行为获得了在场最起码一名宰相的支持。因为自从中宗朝以来,御史凡欲弹劾大臣,必先进状于宰相,宰相准许才准弹劾,宰相如果不允则就不准弹劾。
正当薛縚还在思忖着究竟哪一个宰相也想收拾自己的时候,张岱已经再一次大声喝道:“薛縚薛少卿,请离仗听劾!”
眼见被对方指名道姓的喝令,薛縚心中更加的愤懑,然而他也不敢再置若罔闻,只能硬着头皮、离开班列,但接下来却立刻向殿堂上的圣人作拜道:“启禀圣人,张岱凡所进劾,臣皆不应。因日前……”
“退下,听劾!”
张岱又暴喝一声,随着弹劾开始,他在殿堂中就获得了最高的话语权,弹劾文状没有诵读完毕,就连皇帝都不能随意打断。
薛縚受慑于张岱的气势,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只能忙不迭起身后退到朝堂下方,恭立待罪。
待见薛縚已经就位,张岱这才缓缓展开自己的弹劾文状,他也是第一次弹劾大臣,对于文状的书写还是有点陌生,不过这一篇文状是之前在中书省内裴光庭的指点下写成,所以也是信心十足:“臣闻大臣上不匡主、下不益民,即尸位素餐,鄙夫不可与事君,可斩也!太常少卿薛縚,份属皇亲、恩眷至厚,无匡益之事,有扰春宫之实……”
张岱一边念诵着文状,一边在心里感叹,终究还是老家伙攻击力强,单凭“有扰春宫”四个字,直接就把攻击力拉满,也把圣人的警惕心给撩到最高。
殿堂上方,圣人双眉微锁、眸深莫测,脸上喜怒不露,只是听着张岱宣读那一份弹劾文状。
弹劾文状并不是什么案情卷宗,也不需要将所有罪状都仔仔细细的罗列清楚,只需要概述一番、表明对方有罪即可,因此篇幅并不需要多长,张岱这一篇文状也只有几百字而已。至于具体的罪实,则就要在之后的推问过程中加以补充。
为了让殿堂中群臣都听得清楚,他还刻意放慢了语调,但也只用了几分钟便诵读完毕。
将文状诵读完毕之后,张岱又将之合卷起来,转身面向陛前作拜道:“臣文状所言、字字属实,太常少卿薛縚罪证确在。若有不能查实,则臣愿恭受五木之刑!”
接下来又有殿上侍员匆匆行下,将张岱手中的奏状拿起进呈御案之上,圣人抬手接过奏状,又认真的阅读一番,然后视线便落在中书侍郎裴光庭的签名上面。
“监察里行张岱、太常少卿薛縚,且引御史台暂押,早朝之后再作推审!”
因为朝会还没有结束,圣人只是先将这文状纳在御案,着殿上甲士将两人引出,然后继续进行朝会。
“张岱小儿,我与你有何仇?何意如此纠缠不舍、势要将我治成重罪!”
离开兴庆殿朝堂之后,薛縚便忍不住怒视着张岱,咬牙切齿的恨声说道。
张岱闻言后则冷笑起来:“薛少卿作此妖论,何不自问朝廷何处薄你?享恩食禄、尸位素餐,全无报国之志!女幸东宫、宠冠外戚,却不致储君以贤!无德败类,人皆可唾,却仍自谓我以私仇加害,可笑、可耻!”
“难道你就不可耻?你巧言令色、欺诈太子,外恭内奸、无耻之尤!日前你在太子面前分明作言不再劾我,今又出尔反尔,今便此番我身陷刑司,你这反复之徒也将丑态毕露、再难取信于人!”
薛縚闻听此言,越发的火冒三丈,瞪着张岱低吼道。
“薛少卿此言差矣,太子有天伦之纯,所以偏听你所进邪言、执迷不悟。我若当面强辩,是失礼犯上,卖我之直、讥上以愚。是故先以嘉言慰之,而后再于朝班仗弹申以曲直。太子英明,闻此之后必能自悟,不需群属再讽以良言。”
张岱又笑语说道:“前事既然受屈,如今当然要作更改,决计不可放纵此徒继续矫饰于人间、欺世盗禄!这也是日前薛少卿你凭马协律之事,教给我的一个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