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州城,张家大宅内。
张回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儿子,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
明明亲儿子就在眼前,被人给废了第五肢,可张回却并未表达出什么过激的情绪。
平静的,就像是一潭死水。
莫无风默默站在张回的身后,并未言语。
床的旁边,坐着一位浑身裹在黑袍中的男子,正给张难把着脉。
“巡抚大人,张公子脉相平稳,性命……是无大碍的。”
黑袍男子收回了手,藏进宽大的袍子里。
张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见状,黑袍男子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子,来到了莫无风身旁。
一阵沉默后,
张回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儿子,
随后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莫无风走在最后,带上了房门。
纯黑的马车在大宅后门静静停放着,三人上了马车,向城外走去。
就好像只是……过来看一眼,就没有然后了。
马车缓缓驶出了城门,向南走去。
“他现在在找我。”
“如果......柳乱已经从江都跑出去,与他见面了的话。”
张回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把心底积压的情绪吐出去,开口道。
莫无风皱着眉头,道:“巡抚大人,张公子这件事,好像有些不对。”
“当然不对。
那位二殿下行事虽然霸道,但并非不计后果意气行事的人。
这次他到萧州,就是直接奔着废掉难儿来的。身为皇子,身为十三衙门总督,他行事不该如此疯狂。
他需要顾及我和陛下的关系,需要考虑江南的稳定,能正常解决这件事的方法很多,可他选择了最为激进的一种。
我们,被算计了。”
张回轻叹一口气,接着道:
“陆正狄这匹夫,我终于想明白他当时为何再主动提起结亲的事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利用。
谁能猜的到,她闺女和二殿下有一腿呢。
这位二殿下,似乎还得知了消息,知道朝廷要对我下手,所以他正好用张家的反应来试探。
他砍了张家的门楣,废了我的儿子,可张家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甚至连向京里告状都不敢,只想把他哄好,生怕他把怒火继续发在我身上,让我的计划受到影响。
然后,二殿下心里就有数了,直接南下。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从柳乱嘴里得知我们的事情了。”
“我可以过去一趟。”
对面,莫无风突然开口道。
张回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去干什么,直接干掉他?
且不说你能不能刺杀成功,或者刺杀成功后,能不能从他身旁护卫们的围杀中逃出来;
只说,现在干掉他,对我们的计划有什么帮助吗?
我和诛鼎楼的关系已经暴露了,朝廷会夺掉我江南道巡抚的身份。虽说每一步棋子都已经布下,现在只需要等待。可失去了官面上的身份,再做起事来,难免会有些束手束脚。”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那里,未曾开口的黑袍男子突然道:
“张大人,国师和陛下是极为信任您的,您当时提出的计划确实非常完备,可如今……您已经失去了您最重要的身份,这计划,您还有信心能继续下去吗?”
张回抬眼,看向那位浑身藏在黑袍中的男人,笑了笑。
“石先生,你是国师府的高徒,我所安排的每一步,都是在你眼前布下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我想要复仇,想要毁掉李家的天下,至于在那之后,谁坐天下,我并不在乎。
大魏的陛下和国师如此信任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你知道的,我们世家,所求的无非是一个绵延不息,如今陛下对世家磨刀霍霍,我又与李家有着如此血海深仇,这大宁天下,为何不能换个王朝?
放心吧,只要最后那一步不出意外,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
北蛮,
国师府。
北蛮国师已经很老了。
可他依旧是这个国家掌握着最高权柄的那个人。
北蛮每个人心中都信奉着一个神,
巫神。
他们崇尚着力量,巫神就是力量的象征,祂无所不能,只有虔诚的信徒才能得到祂的祝福,得到梦寐以求的力量。
巫神教是北蛮的国教,
在北蛮人的眼中,
国师,便是巫神宠爱的弟子,拥有着巫神亲自赐给他的强大力量。
在北蛮,又有很多人是他的弟子。
征南大都督吾侗、枢密院正使榆叶、右丞水岚、太医院院使棕令……
大魏当朝皇帝,也是国师的记名弟子。
国师府没有建在国都云京城内,而是建在城外的一座山上。
这座山,叫做云山。
是北蛮人眼中的圣地,是被巫神眷顾的地方。
这里是国师府,
也是……巫神教的总舵。
此时,
巫神教的正殿中,
一名老人负手,
静静站在高耸的巫神像前。
这座巫神像,通体由璀洛山脉的黑罡石所铸,高大壮观。
寻常的巫神教信徒只是走进这座大殿内,都会因对巫神的敬畏之心而感到瑟瑟发抖,跪伏于地。
而这位老人只是站在那里,站在巫神像前,抬头直视着祂的眼睛。
良久,老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随后走出了这座大殿。
殿外,云雾缭绕,
宫殿群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老人慢慢走向了山峰上的一座高台,向东边看去,俯视着那座云京城。
身后,有男子来到了老人的身后。
“师尊,有南边的信,石师兄送来的。”
男子恭敬道。
“小石啊……”
老人并未接过书信,也没有转身,目光依旧停留在云海间,只是问道:
“祁王那边……有动静吗?”
男人摇了摇头,道:“回师尊,自祁王世子入京后,辽东再没有什么动作。”
“还在等啊……
他在和我们比,比谁先忍不住。”
老人轻叹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中多了一丝笑意。
“柏南,你知道祁王当年,为什么会一怒之下离开京城,去辽东吗?”
被唤做柏南的男子抬起头,知道师尊想说说话,也笑着应道:
“弟子不知。”
老人站在云海间,身上的袍子轻扬着,对身后名为柏南的弟子,他似乎很有谈性。
“二十多年前,祁王还很年轻。
他比如今的大宁皇帝小的多,也年轻的多。
那时,大宁太祖皇帝的孙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都已经学会走路了,可祁王还没有成婚。
那时,大宁太祖皇帝给他安排的封地,在江南,是大宁最为富庶的地方。
祁王将要就藩,太祖皇帝就想在他就藩前,把他的婚事安排好。
当时,太祖皇帝许给他的,是开国大将邢彻的小闺女。
可年轻人,心里都有傲气,不愿意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不愿意被左右。
祁王,向往江湖,向往自由肆意,
然后,他认识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很美,擅使剑,但武艺并不精湛,祁王遇见她时,她正在被十三衙门追杀。
那个姑娘是十三衙门当年镇压江湖后的幸存者,祁王救下了她,十三衙门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然后,故事就这般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很俗套,但很合理。
姑娘恨大宁朝廷,因为朝廷毁了她的家,杀了她的父亲。
但祁王救了她,收留了她,为她洗白了身份,给了她安稳的生活。
这个姑娘恨祁王,她知道眼前的男子是天家的皇子,是她的仇人,她想杀了他,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祁王对此心知肚明,别管是见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罢,他就是爱上了这个姑娘。
他对这个姑娘很好,无微不至。所以,那个姑娘也慢慢的也爱上了他。
这是一场又爱又恨的拉锯战。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姑娘怀孕了,
祁王思考了很久,还是去了宫里,向他的父皇坦白了此事,想要……娶她为妻。
他知道太祖皇帝会生气,可他当时以为,一向与他关系很好,处处照顾他的大哥太子,也就是大宁当朝皇帝,会帮助他。
然而,在太祖皇帝的暴怒下,当时的太子缄口不言,祁王完完全全地承受了太祖皇帝的怒火。
太祖皇帝令他即刻与开国大将邢彻的女儿结婚,完婚后立刻就藩。
那个怀孕的姑娘,被接进宫里,由宫里照顾生产,祁王不准再与她有接触。
不论如何,天家的血脉,是要照顾好的。
当时,那个姑娘,是由东宫、是由那位太子妃,后来的皇后娘娘照顾的。
然后……被接进宫里的那个姑娘,那个怀孕的姑娘,死了。
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事情还是传到了祁王耳朵里。
然后,年轻的祁王得知消息后,爆发了。
他闯进宫内,质问皇帝、质问太子,他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他只能像疯子一样,胡乱地发泄心中的怒火。
太祖皇帝大怒,身为皇帝,他自然不会向自己的儿子解释什么。
太子就算解释,祁王也是不会信的。
然后,祁王离开了乾安城,他想要放逐自己,可不知该去往何处。
他想到了那个姑娘的家乡,辽东。
然后……他便带着三十个祁王府护卫,去往了大宁的边境。
直至今日。”
老人的声音很慢,但很清晰,慢慢地把故事讲完了。
柏南站在一旁,细细消化着。
他眨眨眼,向老人问道:
“师尊,此乃大宁皇室隐秘,您知道的那么清楚,莫非……”
老人闻言,嘴角带着几分笑意,点点头,又接着摇了摇,道:
“那个姑娘,确实是我安排的,我的本意,也只是想在大宁的王爷身旁,埋一根钉子而已。
让我没想到的是,祁王竟如此性情,直接进宫,向太祖皇帝言明,要娶了她。
在那姑娘被接进宫后,她身为钉子的使命就已经结束了,她的任务失败了,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她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她在宫里,在太子妃的照料下,自杀了。
引发大宁皇室内部的矛盾,
这是她身为钉子,身为国师府密谍,身为巫神忠诚的信徒,最后找到的、她所能做的……最后的事情。”
柏南深吸一口气,心底震惊不已,结结巴巴道:
“那、那祁王与我们大魏之间,也是师尊您……”
老人摇了摇头,道:
“祁王与我们,从来都未曾有过什么联系,唯一有的,只有默契。
他知道,我们需要他牵制住大宁东边雄关的兵力;
我们也知道,他想趁我们南下之机,出关入中原,夺下这座天下。
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向对方提供一些方便,可以有一些心知肚明的默契,但绝对不是合作或可以信任的关系。
这种默契,如今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就是在江南,在那张回的身上,他是祁王的人,但你石师兄也在他身边,
我们都在等,等那一场……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