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算得上彻彻底底的干净?”詹徽那压着的声音里不由带着些许不安和惶恐。
而詹徽说出来的这话,也让傅友文不由微微一怔。
因为他的确无法否认这句话。
所谓的士绅,包括了现任官员、退休官员、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的读书人,譬如秀才、举人、进士……都是具有一定优于普通人的特殊待遇和权利的。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种论调的原因了——即便不去利用职务之便去贪,他们除了可以食朝廷俸禄,还是可以利用这些特权在一定程度上为自己谋取利益。
大明皇朝税赋收入紧,朱元璋更是出了名的抠,官员俸禄极低,朝野上下的诸多官员,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灰色收入。
谁还没有接受过平民投献给自己的田产了?
谁还没暗戳戳让人挂靠在自己名下,享受自己名下的免税份额过,自己再从中抽点成了?
这样的事情……
太普遍了。
只要是当官的。
都是士绅阶层的一份子,这件事情便都涉及到了他们的利益,身为一部堂首,朝廷二品尚书的詹徽和傅友文……两个老油条,很难被排除在这之外。
只是他们做事比淮西勋贵更有分寸多了,不会,也不敢和淮西勋贵一样嚣张和明目张胆罢了。
可真要计较。
傅友文知道,自己和詹徽都不一定经得起细查。
三月的风已经日渐和煦起来,二人四目相对,任由这温和的春风从耳畔拂过,身体都有些发僵。
几个呼吸的时间过后。
傅友文双眼微眯,心中则已经有了决断:“你这倒是提醒老夫了,看陛下这态度,只怕是眼里根本就容不得一粒沙子,老夫得趁早断干净首尾去。该登记的登记,该丢弃的丢弃……”
说完,他略略思索了片刻。
而后才继续道:“这事儿得加紧了办!陛下现在已经让卓敬和袁泰分别去广东、四川两地考察去了,等他们回来,这件事情就会被摆在明面上干!等广东、四川两地的事情彻底清查完了,之后的第一场腥风血雨一定是京师直隶!”
“嗯!快!这事儿得快办,急办!”
说完,他一张老脸上满是急切、紧张、不安的神色。
他可太知道当今这位开乾陛下的手有多黑了!
刚登基就抄了黄子澄的满门。没几个月,什么剥皮实草的骇人刑罚,用起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听到傅友文这一番话。
詹徽的脸色都不由黑了一些,蹙着眉头问道:“ 你还真觉得这事儿能办的下去不成?”
“第一步的暗访或许不会有太大的阻力,可一旦陛下将这件事在朝堂上提到明面上来,撇去淮西勋贵不谈,其他人谁愿意眼睁睁看着陛下把此事铺开?”
“傅大人可别忘了,就算陛下真有什么咱们想不到的,出其不意的手段可以压制淮西勋贵,可他这一次总不能指望淮西勋贵出来帮他吵架、帮他威慑朝臣了吧?”
“再说了,就算这道政令日后真发出来了。”
“地方上实施起来更是难如登天,下面谁会愿意配合?”
詹徽立刻把这件事情中的巨大阻力罗列出来,向傅友文分辩道,说完还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现在事情都还没开始办呢!傅大人便已经想到那么久远去了?”
对于詹徽的分辩。
傅友文却没有急着反驳什么,而是一眼看穿了詹徽的心思:“所以詹大人不是在提醒老夫,而是希望到时候陛下的心思在朝堂上捅出来的时候,老夫也和你们一起,反对陛下?”
“詹大人希望这条政令胎死腹中。”
被说中了心中所想,詹徽的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脸色有些虚。但他随后干脆也不装了,直言道:“傅大人当真就甘心以后都只能死守着那点微薄俸禄过日子了?”
舍不得、不甘心。
这就是詹徽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当一个好官,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姓名,他当然是想的;可自身的利益和财富,也是他想要的——现在朱允熥无疑是动到了根子上的利益,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抛却的一定是虚名。
正所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傅友文沉默了片刻,犹豫地目光再次坚定了些许,道:“旁人一定办不下去,陛下却不一定。要是陛下真把这件事情妥帖办下去了,到时候祸到临头……哭都没地方哭去。”
傅友文和傅友德从大明立朝之前一直到现在都还坚挺,靠的就是「谨慎稳妥」四字。
况且以他作为户部尚书的直觉。
从去年到今年,他都一直在看到、感受着大明皇朝的变化——越来越好了,百姓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
不仅如此,夏原吉、古朴……他们这一票进修《经济学》的人,全部都是挂在自己手底下干活儿的,就算傅友文没有朱允熥的允许,不敢轻易打听什么,可也总能察觉到一些只言片语、蛛丝马迹。
以前的大明穷。
以后的大明未必。
当一个皇朝足够强盛、富庶起来,跟着享受好处的是所有人。
傅友文除了因为被朱允熥这么长时间以来的CPU造成的心理阴影之外,眼里看的,也是一个未来。
“詹大人,老夫觉得……大明变了,而且一直在变,这种变化无疑是当今陛下以一己之力带来的。同时,这种变化也是极其迅速、剧烈的。”
“陛下他……是一个擅长创造奇迹的人。”
“老夫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吧,詹大人。”傅友文真心实意地拍了拍詹徽的肩膀,似是在警告他,也似是在提醒他。
詹徽蹙着眉头对傅友文的话表示不认可:“傅大人,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儿,你便开始杞人忧天了。”
“若咱们能让这个「八」字连一撇都写不出来……”
“你不就什么都不必顾虑了么?还用再怕什么以后火烧到自己身上来的事儿?”
显然,他似乎是看不清傅友文看到的这一层,没听到傅友文对他的警告和提醒,甚至还在继续试图分辩和劝解。
说起来,他的年纪其实比傅友文要小上不少。
他是以一个几乎火箭般的速度一路往上升,升到这个文臣之首的位置上来的——他这份经历也注定会让他放不下这一切,毕竟一个人能有这样的经历,他的功利心就不可能不重。
傅友文无奈地摇了摇头。
轻叹了一口气:“唉……詹大人你……”
他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当他看到詹徽脸上那着急分辩的表情,心中知道只要一个人心里带着执念,是很难被旁人劝得动的,便也把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道:“罢了,老夫可以告诉你,到时候老夫不会联合朝臣一起反对陛下这条政令,言尽于此。老夫还急着回家去处理些事情,便不再和詹大人在这里耗时间了,告辞。”
说完,他朝詹徽拱了拱手,朝这条宫道的尽头匆匆而去,和煦明媚的春风吹起他绯色官袍的衣摆,身影渐渐拉远,变小……
“诶傅大人……”
詹徽则还想再多说两句,争取傅友文的支持,只是即便他伸手喊了一句,傅友文也并没有回头的意思,詹徽也只能讪讪收回了自己的手,蹙眉吐槽了一句:“果然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他长叹了一口气。
收回目光,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暗暗给自己定了定心:「罢了,多你一个傅友文不多,少你一个傅友文不少,上至朝廷中枢,下至地方官吏、读书人……没几个人会愿意眼见一切发生。」
……
另外一边,乾清宫。
朱允熥挥手让众人离开之后,看着门外众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淡笑着道:“这事儿办起来果然不会简单啊,这还刚在乾清宫呢,就有人已经不大乐意了。”
他言语中指向的,便是詹徽了。
当初登基之前的那一夜,他除了立刻找淮西勋贵,接着就和詹徽、傅友文、刘三吾三人立刻接触了。
君臣这么长时间。
他们逐渐熟悉了朱允熥的行事风格和脾性,朱允熥又何尝不熟悉他们这些人?
他提出来的事情可以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这种出乎意料的震撼之下,再厉害的人也很难完全掩藏住自己的情绪,朱允熥坐在龙书案后居高临下,自然也看到了下面几人各自不经意间会流露出的一些情绪。
旁边的马三宝给朱允熥换了一杯热茶,神色恭敬地淡笑着道:“陛下想做的事情,旁人不愿意又能如何?不过取死之道。”
不过朱允熥对此自然并不在意——他要是害怕有人不愿意,有人反抗,他就不会搞这事儿了。
所以他也就只是神色随意地吐槽了一句。
而后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伸手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