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的十一月里,天地一白,和煦的暖阳,照耀得大地簇生银辉。
早上巳时,弘历往保定而来。
行进在这样光亮夺目的大道上,他不禁会心一笑。
他倒不是因为晴空朗照而笑,也不是要去抄家发财而笑,而是为老十三可以轻松些而笑。
没错!
老十六分管兵部,十三叔身上的担子可以轻些了。
这一世,或许不用在雍正八年就早早累死。
因为,据他所知,由于雍正自身身体也不好,又急需改革多项弊端,而他信任且放心的兄弟又少,所以,越到后面,老十三兼任的差事会越多。
从一开始只管户部、兵部,到后来既管户部、兵部,还管理藩院、工部,还要负责修陵、科考等事。
虽然,十三叔被后人戏称为常务副皇帝,但这也导致十三叔反而比雍正走得早。
不过,老十六能不能管好兵部,就不可知了。
但总是要试试为好。
反正,现在大战初平。
何况,老十六听劝,如雍正自己在历史上评价老十六所言:“不至于犯什么大错!”
直隶总督蔡珽等官员士绅早已在城外十里跪迎弘历。
弘历在见到这些人后,也露出了春风般和睦的笑容,让他们都起了身,也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这让这些官员士绅们都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而毫无冬日寒冷之感,都愿意相信弘历会是先帝一样的仁主。
“四爷,这是保定府士民们准备的一份表礼,万望四爷慈收。”
蔡珽则在接下来,于驻保定的直隶总督府正堂后厅私见弘历时,就先给弘历双手捧来一礼单。
弘历知道,所谓表礼就是土仪,是钦差等大员到地方后,地方缙绅士民献上的一份孝敬。
而收下这份孝敬后,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为当地说几句好话,且以礼贤下士为名,查看一些士人进献上来的文章诗词,而适当点评一下。
让这些士人有机会在达官显宦面前混个脸熟。
当然,能献文章诗词的士人,肯定是当地背景不简单或者才德不错的士人。
弘历在李玉把礼单捧来后,就见上面写的是合计十万两银子的各类礼品,诸如黄米、白米、冬瓜之类的。
这让他心里一惊,他知道,在大清,土仪标准是巡抚到任一次一万五千两,总督是一次三万两,皆由粮道支付。
《道咸见闻录》里记载,林则徐在任陕西巡抚时,当时任粮道的该书作者就为其送表礼一万多两。
在官场,这是常例进献,收下此银算不上是此官贪婪,也不影响朝野对其清廉评价。
因为这是必须拿的,不拿就不好展开工作,上下都会不高兴,只有常例之外,过多索取才被视为贪得无厌。
弘历若不拿这份表礼,别的王公大臣到保定时,也不好意思拿。
而弘历现在,也没想和官僚士绅们格格不入,也就笑着让李玉收了下来,表现出愿意和光同尘的样子。
但弘历自己清楚,这不代表他将来就要对官僚士绅真的会客气。
他只打算在当皇帝前,先骗住这些人,让这些人对自己放松警惕。
但弘历也没想到,他一个郡王,会比总督的表礼多这么多。
他估计着,这些人也是想看看自己这位可能是将来天下之主的大清皇子,到底有没有愿意与他们和光同尘的意愿。
而弘历虽内心惊骇,但明面上还是故作淡然:“保定士民有心了,不愧是德教有方之地!”
拿人手短,他也就为当地民风说了一句好话。
至于什么瓜果米麦能价值十万两,弘历也懒得去想。
他更好奇的是,这些官员士绅借着给他准备表礼的名义,也在搜刮民脂民膏时,分润了多少,是不是三七分账?
他三成,官员豪绅七成。
且说,出京扰民,就扰在这些潜规则里。
但不出京,一直待在宫内,只通过文书行权,又看不到天下真正的实情。
蔡珽这里见弘历收了礼,心里比自己收了银子还高兴。
接着,他就对弘历主动汇报说:“奴才已奉旨把年羹尧在保定的家人家产都控制了起来,不知四爷打算何时查抄?”
“他的家人现在怎么样,可有生病的,受饥寒之苦的?”
“虽说这些人是罪员家眷,但到底是八阿哥与敦贵妃母的亲眷,又都是旗属,圣谕也没有治罪家眷的意思,所以不能苛待,而出现前明抄张居正的惨状!”
弘历这时很是严肃地对蔡珽说了起来。
蔡珽虽然跟年羹尧不对付,但同作为汉军旗出身的人,他还是被弘历仁待年家的行为感动。
毕竟,年家抬旗之前,也是汉军旗。
这让他想到了恩多于罚的康熙帝。
蔡珽这里也就对弘历越发恭敬地垂首哈腰说:“奴才明白四爷仁德,所以没有为难年羹尧的家眷,皆有提供饭食,需要吃药看医的,也派人在照应着。”
“很好!”
弘历点头。
接着,他就在蔡珽等的陪同下,去了前厅,准备用膳。
膳食是保定官绅给他接风洗尘的上等席面。
弘历让蔡珽等作了陪,也让蔡珽待会给他介绍了一下席面上的地方菜肴。
虽说,无外乎是燕窝鹿尾、鱼翅海参,以及白鳝、山鸡这些珍馐美味,但弘历倒是先注意到了一道菜。
“四爷,这是鲤鱼焙面。”
蔡珽这时也因此笑着开了口。
弘历则顺口而问:“是延津做法吗?”
“不是,来自开封城的厨子所做,奴才失职,不知四爷更喜欢延津做法。”
蔡珽回答后就请起了罪。
弘历摆手:“无妨,只是太丰盛,虽说眼下是盛世之年,但也还是过分了。”
“保定士民久慕四爷至德光昭、故皆欣戴,而愿以十分伺候您,还请四爷赐予与民同乐之欢,而咸乐嘉庆!”
蔡珽笑着作揖回道。
弘历笑着点首:“既然如此,下不为例。”
走完表演不忍铺张浪费的流程后,弘历才正式用起席膳来。
当然!
弘历不得不承认,这些菜肴吃起来,的确至美,保定官绅的确在招待他的事上花了心思。
用完膳后,弘历就照例问了一下风土民情。
也因为拿了十万巨款的缘故,所以,他还是看了蔡珽举荐的几名士子文章诗词,也说了几句夸奖勉励的话,而这些士人赏了些笔墨纸砚和书籍之类的东西。
官员士绅们对弘历礼贤下士的姿态很感动,皆为此眼角藏笑。
众官绅也因此与亲友嘀咕称颂弘历,说他真不愧是先帝寄予厚望的皇孙,褒隆勳德,清爽正色。
他们也都觉得自己这些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在他们看来,四爷来了,保定就有福了,青天就有了。
而礼贤下士一番后,弘历就开始去查抄年家了。
此时,外面,天已漆黑如墨,四周皆看不见一物。
只有雪花在灯笼黄光照耀下,纷纷扬扬的坠落狂舞。
弘历抱着手炉进了马车,没多久,马车就缓缓朝年宅而来。
他带来的包衣护军营自然前后拥护着他的马车一起前进。
蔡珽等文武官员也骑马带兵跟了来。
保定在清朝是北方大城。
而弘历在进城的时候就发现,年宅的规模即便是在保定这样的大城,也十分显眼,周遭无可与之比肩的大宅。
只是,总督标营兵已提前控制住了这里的一切。
所以,年宅的人不能出来,自然也不能转移家产。
但他们还能在宅内自由活动。
因是年羹尧兄长,而被弹劾免职的年希尧,也因要返京回家,而滞留在了保定年羹尧宅,一时不能离开。
而年希尧之所以来保定,则是由于孔家把他侄女的退婚书交到了他手上,让他转交给当时只是被革职的年羹尧。
“孔家退了妹妹的婚事,阿玛也被锁拿进了京,现在更是要被抄家。”
同年珠一起回到保定家中的年羹尧三子年斌,就在弘历来的这一天,望着屋外禁闭的大门和密集的雪花,就对年希尧倾诉起来,还问着年希尧:“伯父,我们年家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
年希尧叹了一口气,说着就又惨笑了一下:“好在这次来抄家的是四爷,当不会太荼毒我们年家。”
弘历和他带来的包衣护军营在到了年宅后,年宅大门的封条便被揭开。
整个中门,也在这时,豁然洞开。
包衣护军营中的两队步甲就先持着火把长枪冲了进去,随后散开去了各处门道处。
弘历也下了马车,进入了年宅。
年希尧、年斌等年家人此时已经跪在垂花门外,个个身子哆嗦,没多久,头背上都起了白花。
“宝郡王到!”
弘历进来时,就听见年希尧等正伏地叩首:“请四爷开恩救命!”
弘历扶起了年希尧,也吩咐道:“都起吧。”
于是,年斌等也都站起身来。
弘历则对随行的护军统领喀吉尔善吩咐说:
“圣谕只是让拿年羹尧一房的家人仆婢,年希尧不在此列!”
“你派人把年斌等都拿了,人口和一应财产契约登记造册,不得辱人放火,混偷混拿,一旦发现,严厉处置!”
“事后,我自有重赏!”
“嗻!”
喀吉尔善便向一应参领、佐领安排了起来,且派了最老成纯良的部下带人去了后院。
弘历这里则请年希尧与自己去了正堂分宾主而坐。
弘历为此问他:“公为何在此?”
看着年贵妃的面上,加上年依柔已经是他内定的试婚格格,弘历也就对年希尧以公相称。
年希尧起身大拜说:“奴才在被革职之前,用积宦从广州购洋铜三十万斤,寄放在舍弟年羹尧之保定家中,故在革职后特来取回京,准备献于万岁爷,以作奴才孝敬之意,更有孔家送退婚书至,而不得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