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谭明光离开待了将近三年的扬州,乘坐官船沿运河北上入京。
薛淮率府衙属官及本地乡贤赴东关码头相送,又有百姓代表送上万民伞,以表对这位府尊大人的敬意。
谭明光在扬州任上的表现大抵分为两部分,在薛淮来之前他虽然无甚建树,至少没有选择和那些人同流合污,这才有他后来改变的机会。
而在薛淮履任之后,谭明光先是大方让渡权力,后续坚定地站在薛淮这一边,两人齐心协力查办两淮盐案,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身体力行不辞辛劳地推行新政,帮助薛淮打下坚实的基础。
大抵而言,谭明光虽非惊才绝艳手段卓绝之人,却是一个分得清利弊、守得住底线、关键时刻敢于出手的优秀官员。
临别之际,薛淮交给谭明光一封信,请他入京后去工部报到之时,将这封信转交给工部尚书沈望。
谭明光自然知道这封信的分量,有了这个凭证便意味着他和薛淮是同路人,而以沈望对薛淮这个亲传弟子的重视,他定然不会轻视薛淮举荐的人。
“贤弟,保重。”
谭明光欣然收下这封信,往后的立场无需多言。
“府尊,一路顺风。”
薛淮面带微笑,拱手道别。
谭明光遂向众人辞行,然后登上那艘北上的官船。
望着那艘官船渐行渐远,如今担任府衙经历司经历的王贵凑到薛淮跟前,恭敬地说道:“厅尊,卑职会在三天之内将府衙内堂和后宅收拾妥当。”
周遭众人对此颇为赞同,哪怕是一贯刚直的章时都没有表态反对。
这并非是人走茶凉,而是他们非常清楚朝廷不会再派来新任知府,薛淮将以同知之身行知府之责,那么属于知府的内堂和后宅自然要归薛淮所有。
如今薛淮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是同知厅,其实就是一个套间的值房,分为外厅、偏房和内厅,远不及府衙内堂宽敞舒适。
薛淮微笑道:“不必了,同知厅已经够用,而且我在官邸住得习惯了。”
王贵敬佩地说道:“厅尊高风亮节,卑职一时糊涂,还祈恕罪。”
虽说他是最早追随薛淮的属官之一,但因为出身豪族的原因,有些时候仍旧改不了阿谀奉承的习惯,薛淮便淡然道:“倒也不必如此忐忑,你们跟着本官做事的时间也不短了,理应知晓本官的好恶。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本官简单说说,往后只要你们管好自己的手,做好自己的本分,余者皆不足虑。”
王贵心中凛然,连忙垂首应下,其他人亦是如此。
回到府衙之后,薛淮当即召开理政会议,通判章时、推官郝时方、经历王贵、照磨孔礼并三班六房的典吏悉数列席。
薛淮向众人宣讲上半年的重点事项,在保证春耕顺利进行的前提下,继续推行新政各项政策,并且和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府县两级所有官吏的考评直接挂钩。
“所谓新政,重点不在于新字,而在于能否持之以恒,化利民之策为常行之制,其根本在于清吏治、通漕盐、厚民生九字。”
薛淮环视众人,正色道:“此非本官标新立异,实乃承圣天子肃贪安民之志,因扬州积弊而制之策。具体而言,上半岁乃至未来一载,诸公当着力于以下数端,务求扎稳根基,不务虚名,唯求实效!”
众人齐声道:“请厅尊示下。”
薛淮让书吏将他修订过后的新政小册分发下去,然后说道:“扬州乃两淮盐漕重镇,然盐务有盐院专管、漕运有总督衙门,此皆为朝廷专设,权责分明,非我府衙所能越俎代庖。故而扬州新政之本,在于固本培元、安民养民、繁荣市井,其要务皆系于厘清吏治、劝课农桑、平准市易、振兴百工、恤养孤贫、靖安地方之上!”
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同时翻阅手中泛着墨香的册子。
相较于去年冬天由谭明光主导的新政三策,薛淮细化过的方略更加详尽扎实。
譬如第一部分农桑事项,薛淮着重强调三点,即严禁胥吏扰农、保障耕牛籽种、修复水利沟渠,每一条的内容都非常详细,具体到何人负责何时验收如何考评等等。
又如肃清市侩平准物价这一项,薛淮交由郝时方领衔负责,要他严惩市霸牙行、设立官秤官斗、建立市价旬报,从而保证境内的民生稳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
此外还有振兴百工疏浚商路、恤养孤贫敦厚风俗、明断狱讼靖安地方等等,这些政策算不上推陈出新标新立异,却深入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最关键的是,薛淮明确了每个人的职责范围,不会出现互相推诿扯皮的情况——以他如今的权势和威望,府县两级官吏没人敢捋虎须。
“诸位,以上诸项关乎民生百务,乃府衙权责所在。”
薛淮见众人并无异议,便肃然道:“新政成败,在于力行不辍,稽查有方,赏罚分明!自本官始,至各县胥吏杂役,凡推行新政有功者,考评从优,阳奉阴违、怠惰贪渎者,严惩不贷!”
众人起身恭敬地说道:“谨遵厅尊之令!”
薛淮微微颔首,又命王贵行文各县知县,于二月初十来府衙当面座谈新政事宜,随后便让众人退下。
他回到内厅之时,叶庆已经在此等了一段时间。
二人互相见礼,叶庆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大人,我刚刚收到京城来信,你想打听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薛淮目光微凝,朝旁边看去,江胜和齐青石心领神会地退下,二人就守在外面。
“那件案子有些复杂。”
叶庆略显沉肃地说道:“太和二年,令尊时任监察御史,受命协查一桩军械贪渎案。此案牵扯到时任兵部尚书、京军西山营提督和宣大总兵,乃是今上登基之后处置的第一件大案。彼时有兵部武库司郎中凌青卷入其中,令尊查明凌青乃是贪腐一条线上的重要节点。后经陛下允准,靖安司查抄凌家,发现大量贪墨和行贿的罪证,凌青在诏狱中畏罪自杀,其妻随即自尽。”
薛淮听得眉头微皱。
正月初八在影园雅室之中,他从徐知微口中得知对方下毒的缘由,提取出几个关键信息,随即拜托叶庆通过靖安司查询当年薛明章经手过的案子。
通过靖安司高层的判断,只有太和二年兵部大案中的凌家符合徐知微所言家破人亡的条件,然而薛淮没有想到这件案子牵连如此之广,兵部尚书、京营提督和宣大总兵单拎出来哪个不是朝堂重臣?
他想了想,沉吟道:“凌家是否还有人活着?”
叶庆道:“凌青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死在流放之地,一个女儿已经出阁,夫家乃是京中富商柳家。当时因为陛下震怒,凌家被查抄,凌青及其妻子相继暴亡,其女凌英因已嫁作柳家妇,按律法不在株连之列。但柳家为求自保,迅速将其休弃。凌英被逐出柳家后不久,其夫柳从便在商旅途中遇悍匪横死,所携货物遭劫,柳家亦因此败落。”
薛淮心中一动,从凌英的年纪和遭遇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徐知微口中的姑姑,便问道:“凌英下落可知?”
叶庆摇头道:“卷宗上并无明确记载,盖因此案已经了结,凌英本就不在株连之列,无人在意她的生死。薛大人,此案年代久远,诸多亲历者已不在人世,凌柳两家更早已化作尘土,想要查清详细极为困难。”
薛淮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靖安司都统韩佥知道天子对薛淮的器重,不介意在这种小事上出手相助,但薛淮若是想驱使靖安司动用大量人手去查一件十八年前的旧案,那就是逾越之举。
薛淮遂话锋一转问道:“叶掌令,以你的经验判断,这件案子可有明显的疑点?”
“令尊薛公时任监察御史,因协查此案铁面无私、证据确凿,深得陛下嘉许,太和五年便外放擢为扬州知府。”
叶庆字斟句酌,轻声道:“不过此案结案速度之快确实不同寻常,像这种涉及三位重臣的军械大案,牵连广取证难,各方抗辩朝堂角力,按照常理拖上一两年也是常事,但此案仅仅用时半年便结案,而且根据卷宗记载,令尊曾力主追查流失军械的确凿去向,然此议最终被内阁压下。”
薛淮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他想起去年离京之前,天子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番话:“当年扬州盐税积弊极深,薛卿入宫求见,开门见山地告诉朕,他要去扬州肃清盐政,还赋税于民,充盈国库。”
天子似是表明薛明章是主动寻求外放扬州,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
薛明章是否因为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而被迫暂时离开中枢,就像薛淮他自己一样?
“那凌青呢?”
薛淮没有忽略此人,看着叶庆问道:“他是真有罪还是被冤枉的?”
“从卷宗记载来看,凌青确实是贪腐中的一环,靖安司从凌家查抄出黄金五千两和珠宝玉器若干,且凌青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叶庆神情凝重地说道:“但是他畏罪自杀之事存在疑点,而且他的两个儿子之死也不太正常,二人被判流放辽东戍边,一个突发急症暴毙,另一个深夜失足坠崖,时间相隔不到半月。”
薛淮沉吟道:“也就是说……这样一件看似证据确凿的铁案,其实还有不少疏漏?”
叶庆轻咳一声,宽慰道:“薛大人,令尊薛公当时并非主持查案之人,他不知此案全貌,事后亦难以接触详细,因此凌家后续的遭遇其实和令尊无关。”
薛淮并非是在怀疑薛明章有问题,他只是觉得这件案子绝对比预想得更复杂,问题在于如叶庆所言,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年,就算他在京城也很难再查下去。
他思忖片刻,又问道:“叶掌令,当年是何人主持查办这件案子?”
叶庆微微迟疑,随即低声说出一个响亮的名字:“时任礼部左侍郎,宁珩之。”
内阁首辅宁珩之。
薛淮心中一凛,宁珩之的出现意味着这件案子的一应结果都是当今天子的要求。
他脑海中又浮现另外一个名字,状若无意地说道:“叶掌令,我记得镇远侯秦大人于太和四年升任宣大总兵,又于太和七年取得一场大胜,一战剿灭数万鞑子,从而奠定我朝北境数十年太平,对么?”
叶庆有些佩服这位年轻同知的敏锐,当下只是简略地应道:“是。”
薛淮并未深入这个话题。
两人又谈了一阵关于济民堂的问题和后续的安排,叶庆便匆匆告辞。
薛淮起身来到窗边站定,望着庭院中的嫩芽新抽,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太和二年,天子还未坐稳那张龙椅,一桩及时出现的军械大案扳倒了一位兵部尚书、一位京营提督和一位宣大总兵。
宁珩之通过这桩大案名动朝野,为他后续升任吏部尚书奠定基础,而秦万里顺利接过宣大兵权,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成为军中新贵,风头一时无两。
宫里那位天子则凭借朝中大量的人事变动以及几位近臣的卓越表现,逐步将权柄收拢于手。
至于那些滚滚落地的人头之中是否有含冤而死者,以及刚刚崭露头角的薛明章在其中承受怎样的煎熬,显然不是圣天子会在意的事情。
“呼……”
薛淮面上浮现一抹冷冽的笑意,眼神愈发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