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之隔的镇江府城,某处临水深宅。
如今已是二月中旬,春风逐渐带着暖意,然而柳英周身气度依旧显得冰冷。
坐在她对面的胡娇娘却浅笑嫣然,丹蔻指尖划过紫檀案几上那盏雨前龙井,声音天然带着娇媚之意:“姐姐这些天眉头就没舒展过,倒叫妹妹好生不忍。如今春暖花开之时,运河上船来船往,谁不想赶紧谋个好前程,姐姐偏要守着一局死棋徒耗心神,何必呢?”
柳英知道这三旬妇人看似怯弱,实则一副蛇蝎心肠,只不过仗着教中老祖对其的偏宠,这几年几乎无人敢惹。
但她不惧。
入教近二十年,柳英从一介平平无奇的教众到执事、护法乃至如今的圣女之尊,靠的是扎扎实实的功劳,济民堂便是她的得意杰作。
济民堂从十几年前杭州北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药铺,发展到如今遍布江南各地重镇,成为官府公开褒扬的善堂,这个过程里倾注柳英的毕生心血,也让她在教中的地位日渐崇高。
圣教通过济民堂聚拢人心,并且将大量来路不正的银钱变作善款,为圣教的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而且在柳英的筹谋之下,济民堂和圣教核心并无太深的关联,这些年连靖安司都查不出二者之间的关系,因为只有极少数人才知晓内情,大部分济民堂的郎中和管事都以为他们是真的在做善事。
当然这些人的想法没有错,济民堂确实做了很多善事,只不过随着济民堂的名气越来越大,柳英等圣教核心人员会利用这份名气选中各地部分官吏和乡绅,先将他们发展成为外围教众,等到时机成熟再行传教之举。
简而言之,柳英以前从来不把胡娇娘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有老祖的宠信,她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但如今胡娇娘就敢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只因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想到处境暗无天日的徐知微,柳英心里便满是纠葛,可她不愿在胡娇娘面前表露出来,因而直视着对方那双媚眼,声音冷冽如刃:“娇娘,圣教规矩尊卑有别。本尊座前,何时轮到你一个内堂护法指点江山?”
见她摆出圣女的架子,胡娇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化作更深的假笑,掩唇道:“圣女息怒,属下怎敢指点您呀?只是……圣女想必很清楚,扬州薛淮看似古井不波,可靖安司里那些皇帝的鹰犬已经在查济民堂的银钱来路。为了帮圣女解决后患,属下奉老祖之命焚了上百账册,又斩断七条暗线,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损失。”
柳英闻言默然。
虽然她坚信徐知微不会泄露任何隐秘,但是圣教高层不会这样想,他们绝对不会坐视危险的存在,提前消除隐患是必然之举,而这所造成的损失自然会记在柳英身上。
胡娇娘面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她才不想做这个劳什子内堂护法,一心盯着柳英的圣女之位,只是柳英的功劳大资历深人脉广,即便胡娇娘有老祖的宠爱,亦不可能强行把圣女之位换给她。
过去几年胡娇娘想过各种法子,却始终无法撼动柳英的地位,如今总算让她等到机会,又怎会轻易错过?
她抬手抚过鬓边金簪,悠悠道:“先前姐姐说要亲自解决后患,妹妹自然不敢插手,然而等了一个多月,姐姐却只想出……咳咳,姐姐,你别怪妹妹说话直,且不说蒋济舟那头老狐狸会不会出手对付薛淮,就算他真心想为宁党效力,光凭朝中那些御史能奈何薛淮?”
柳英冷声道:“谁给你的胆子监视本尊?”
她让人驱使漕运通判赵琮出手,将“薛淮囚禁女神医”的消息透露给蒋济舟,因为她觉得蒋济舟身为宁党大员,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攻讦薛淮的机会。
这件事办得很隐秘,此刻胡娇娘突然挑明,说明她在柳英身边布有暗子。
胡娇娘从容道:“姐姐莫要说得这般难听,什么叫做监视呢?姐姐是否还记得,妹妹此行是奉老祖之命,专程协助你解决后患。”
柳英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意,沉声道:“你怎知此举无用?”
胡娇娘便轻叹一声道:“姐姐这是关心则乱,丝毫不见往日的细致。如今薛淮靠着靖安司来查济民堂,靖安司是什么衙门?皇帝老儿难道不知薛淮为何会关押徐知微?你诱使蒋济舟出手以此事攻讦薛淮,只怕是在给薛淮的仕途添砖加瓦呢。”
柳英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从徐知微陷于薛淮之手开始,她确实做了不少错误的决定。
这是为何……
柳英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窗外的水池波光粼粼,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胡娇娘精准地捕捉到了柳英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动摇,她嘴角那抹假笑愈发深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姐姐。”
胡娇娘的声音显得更柔,却像淬毒的蛛丝缓缓缠绕上来:“老祖让我转告你,断尾求生方成大业,一如当年事。”
听到最后那三个字,柳英心绪翻涌,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一时间无法确定对方究竟知道多少往昔隐秘。
胡娇娘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道:“济民堂是姐姐为圣教打造的善面,堪称一件无价之宝。它扎根江南十余年,活人无数、声望日隆,是我们吸纳人才、洗白银钱和渗透官绅最完美的外衣。可是如今这件宝贝却多出徐知微这记污点,她陷在薛淮手里就像我们心头的一根刺。”
柳英依旧不肯松口,但她的脸上逐渐浮现痛苦之色。
胡娇娘见状便微微前倾上身,轻声道:“靖安司的手段,想必姐姐比我更清楚,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敏。虽说我们已经尽量斩断暗线,可是只要徐知微活着,薛淮早晚会撬开她的嘴!姐姐,你一直把徐知微当做下任圣女培养,她知道不少关于圣教的机密,若是薛淮获知这些机密然后顺藤摸瓜,你能承担得起这份后果吗?”
柳英的呼吸猛地一滞,这是她最担心又不敢去想的问题。
她十分艰难地说道:“知微她医术精湛深得民心,将来于圣教有大用——”
“够了!”
胡娇娘终于失去耐心,脸色冷如冰霜,沉声道:“柳英,你真把徐知微当做你的女儿了?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因为凌家的不知死活,圣教耗费十几年在北方打下的根基一朝崩塌,此后不得不南下转移!”
“你……”
柳英震惊地看着对方,并非是因为胡娇娘直呼她的名字,而是她竟说出了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胡娇娘才十岁左右,且和圣教毫无关联,她怎会知道内情?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老祖亲口告诉她这些秘密。
胡娇娘厌憎地说道:“凌家害得教中损失惨重,他们自然都该死,包括凌英和她那个蠢货夫君,以及这两人的女儿,凌家的血脉绝对不能留在这世上!可是你……你竟然敢暗中将那个婴儿救下来,甚至要把她培养成下任圣女,你简直不可救药!”
柳英遽然起身,清瘦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回忆汹涌袭来。
那年她还只是一名普通教众,奉命接近凌英并杀死对方,就像其他受命杀死凌青两个儿子的教众一样,这是对他们的考验。
柳英最终还是完成了这个任务,然而离去之前,一声婴儿的啼哭使得她停下脚步。
婴儿的睫毛很长,瞪大懵懂的眼睛看着她,小手死死攥紧她的衣襟。
时光倥偬,一晃十八载。
无数个朝夕相伴的日夜里,柳英似乎已经忘记当年的鲜血淋漓,眼中只有愈发出色的徐知微,而今胡娇娘一番话犹如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割开她心底的痕迹。
“柳英,老祖让我问你,你是否还记得入教时许下的誓言?还是说这些年操持济民堂,你真把自己当做救苦救难的菩萨?”
胡娇娘冷厉地盯着柳英。
片刻过后,柳英颓然道:“属下怎敢忘记誓言?”
“那就好。”
胡娇娘轻吸一口气,不容置疑地说道:“老祖给过你机会,但你这段时间毫无进展,那就容不得你继续拿圣教的安危胡闹。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用你的方式通知徐知微,让她了断自己,这起码能让她体面地死去,至于第二个——”
柳英微微闭上双眼。
脑海中却浮现徐知微的面庞。
那是她养了十八年的人。
胡娇娘冷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若下不了这份狠心,老祖便会罢免你的圣女身份,往后济民堂的一应事务由他人接手。另外,老祖会亲自派人赴扬州处决徐知微。你选吧。”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良久,柳英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她木然地说道:“请转告老祖,柳英不劳他老人家出手。”
“很好。”
胡娇娘冷哼一声,继而道:“十天为期,倘若届时徐知微还活着,此事就和你无关了,教中自会有高手出面。”
说罢转身离去。
室内一片死寂。
柳英跌坐椅中,面色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