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漱玉轩。
薛淮从进入二月便一直在忙碌新政事宜,他将前世的经验因地制宜,在扬州这片广袤又富庶的土地上尽情勾勒,为府县两级官吏制定极其详尽的权责范围。
沈青鸾也没有闲着。
沈秉文暂时搁置广泰号的出海策略,转头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盐业协会之中。
他推举乔望山担任第一届会首是因为顾全大局,不代表他会忽视这桩极其重要的大事,在薛沈两家即将联姻的当下,沈秉文自然会尽心尽力襄助薛淮的改革大计。
与此同时,沈秉文逐步放权给沈青鸾,将广泰号很多事情交给她决断,这同样是为女儿的将来铺路——沈青鸾出阁之后不会变成深闺妇人,她的嫁妆是广泰号将近一半的产业。
在这种情形下,薛淮和沈青鸾在整个二月只见过两三次,而且每次都只是仓促碰面无暇深谈。
直到今天,两人终于有了半天闲暇,相约来到颇为私密的漱玉轩。
芸儿带着几名丫鬟奉上香茗点心,随即乖巧地退下。
薛淮端起青瓷茶盏轻呷一口,清冽香气在舌尖化开,悄然冲散他眼底因连日操劳而沉积的倦意。
坐在他对面的沈青鸾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软烟罗春衫,发间斜簪一支蝴蝶步摇。
她并未规规矩矩端坐,而是微微侧身倚着靠背,指尖捻着一颗果子,春光映照着她白皙的面庞,明媚得如同窗外抽芽的新柳。
“淮哥哥,近来累坏了吧?”
“新政初行自然有些忙,每件事都马虎不得。”
薛淮眼中浮现笑意,温言道:“广泰号事务繁杂,叔父如今放权于你,想来你的担子也不轻。”
沈青鸾将果子丢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像只慵懒的猫儿。
随着两人的关系初步定下,沈青鸾在薛淮面前愈发放松,不像在外人面前那般时刻秉持沈家大小姐的端庄稳重。
其实杜氏私下里也曾劝过沈青鸾,大抵是觉得这世间男子尤其是像薛淮这样的少年显贵,会更加注重礼仪规矩,但沈青鸾不这么想,她更愿意在私下相处时让薛淮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当下听到薛淮的关切,她神采奕奕地说道:“那是自然!爹爹说了,他总得让我多练手,免得将来……”
她忽然顿住,飞快地瞟了一眼薛淮,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淮哥哥你放心,我能顾得过来,就像前段时间金陵钱庄分号有一件麻烦事,我就独自处理得妥妥当当。”
她的语气轻快又灵动,随即将近来忙碌的事情一件件娓娓道来。
说到兴起时,她会忍不住晃动一双修长笔直的小腿,整个人显得无比明亮,宛如春日里最蓬勃的生机都汇聚在她身上。
薛淮安静地听着,偶尔接过话头,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沈青鸾清脆的嗓音中逐渐放松。
几块精致的点心下肚,薛淮愈发安逸,他看见沈青鸾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腰间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玉佩,不由得抬眼往她发间看去,并未看见他送她的那枚珠钗,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蠢。
她暂时肯定不会戴上那枚珠钗。
沈青鸾抬眸看向薛淮,眼中带着一丝好奇的意味。
“青鸾。”
薛淮语调轻缓,徐徐道:“我前日收到家中来信,家母已经选定几位老成稳重的世交,请他们南下扬州拜会沈叔父,商谈你我之事。”
沈青鸾一怔,手指绞着玉佩的络子,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从扬州到京城,再从京城到扬州,她终于确认自己追寻的不只是年幼时的记忆,更是眼前这位年轻男子的脚步。
“淮哥哥。”
沈青鸾眼中闪烁着光彩,鼓起勇气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薛淮颔首道:“你说。”
“我爹说过……咳咳……将来我出阁的时候,他会把家中一些产业充作我的嫁妆,而这些产业肯定需要我打理,我虽然不会像男子一般时常抛头露面,但也难以久居深闺。”
沈青鸾略有些紧张地看着薛淮,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薛淮看着她这副可爱的模样,面上笑意更浓,坦然道:“青鸾,你在我眼里从来不是笼中雀,后宅那方天地不会困住你。”
这个回应异常简洁,然而他的眼神足够坚定且真诚。
虽非长篇大论字斟句酌,却一字字敲在沈青鸾的心坎上,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安。
她嫣然一笑,拿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大大方方地递到薛淮面前:“薛大人近来太辛苦,尝尝我亲手做的点心!”
薛淮接过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之后赞道:“好吃。”
室内的气氛愈发轻快且温馨。
两人又谈了一阵新政的进展,沈青鸾兴致勃勃地盘算着如何让广泰号开展一些利民的营生,譬如去年和兴化县衙的合作,广泰号出钱出人,县衙则提供一些便利且优渥的条件。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逐渐偏斜。
薛淮往外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提起那件事,于是缓缓道:“青鸾,你可知道云安公主南行之事?”
沈青鸾当然知道,毕竟云安公主算是京城广泰号的靠山。
在她启程之前,京中管事便已传信江南。
“嗯,听说过。”
沈青鸾微笑道:“云安殿下此番南下杭州为太后娘娘祈福,京中赞誉声一片,都说她孝心甚嘉。淮哥哥,殿下这次会在扬州逗留么?”
薛淮的手摩挲着茶盏,微微点头道:“殿下这次是沿运河而行,途径扬州是必然之事,但是并不确定殿下是否会临时驻跸此地,因为我目前还未收到公主府的通报。”
沈青鸾一双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薛淮,心里涌起一丝古怪。
她回想起前年在京中短暂停留的见闻,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云安公主尊重之中带着几分警惕。
这是一种直觉。
她总觉得云安公主对薛淮青眼有加,而且对她隐隐有种敌意,虽说对方帮过广泰号的大忙,后续亦不介意成为广泰号的靠山,但在沈青鸾看来,这只是云安公主身为天家贵胄的骄傲,不屑于为难一个小小的商号,而且这里面还有薛淮的影响。
少女沉默不言,薛淮却知道她心中所想,今日特意提起姜璃,他便是要祛除沈青鸾的疑虑和担忧。
两人定亲在即,薛淮不希望沈青鸾暗藏纠葛,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青鸾。”
薛淮直视沈青鸾清澈见底的双眸,认真地说道:“云安公主乃金枝玉叶,身份贵重无比,于公她是代表圣意南巡祈福的贵人,于私她对我有救命之恩且数次相助,因此她无论是否选择在此地驻跸,我都会代表扬州府衙热忱相迎。”
沈青鸾乖巧地点头道:“淮哥哥,我明白。”
薛淮郑重地说道:“我对云安公主唯有敬重和感激,这份情谊干干净净坦坦荡荡。”
这句话如同定海神针,让沈青鸾心中那抹难以言表的细密忧虑,瞬间被熨帖得平平整整。
当初在京中她便感觉到薛淮对姜璃并无热切之念,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不少事情,这并非她无端猜忌,而是女儿家心思在所难免,此刻听到薛淮认真的自白,她不由得甜甜一笑,轻声道:“知道啦!薛大人!”
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竹帘,在她发间的蝴蝶步摇上跳跃,洒落细碎金光。
薛淮看着她明媚如初的笑容,心中最后一丝杂念也随之化开。
他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带着一丝试探的温柔,轻轻覆上她搁在案几上的手背。
沈青鸾微微一颤,白皙的手背被薛淮带着温度的掌心包裹。
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瞬间从手指蔓延至心尖,让她脸颊上的红霞“腾”地一下烧得更艳。
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手指,却又在下一秒停住,反而带着一点羞涩的坚定,缓缓地翻转手掌,让自己的指尖轻轻触碰到薛淮的掌心。
两只手就这样在紫檀案几上静静交迭。
薛淮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笔和案牍劳形的痕迹,而沈青鸾的手柔软细腻,指尖微凉,却因主人的心意而渐渐染上同样的温热。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
薛淮的目光落在沈青鸾低垂的眼睫上,那蝶翼般的睫毛正轻轻颤动着,泄露她此刻内心的悸动,他不由自主地略略倾身,动作轻柔却坚定。
沈青鸾似有所感,长长的睫毛抬起,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带着水光,有些迷茫又带着羞怯地望向他。
薛淮没有犹豫,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轻柔如羽、却又滚烫如烙的碰触。
沈青鸾只觉得额头被一片温暖覆盖,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脸颊红得如同天边最瑰丽的晚霞,一直蔓延到耳后根和纤细的脖颈。
薛淮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沈青鸾并未顺势靠向他怀中,只是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
便在这时,窗外响起芸儿怯怯的声音。
“厅尊大人,您的护卫江胜禀报,说是那位神医想要见您。”
沈青鸾如蒙大赦,几乎是迅速从薛淮的掌心中抽出手,轻咳一声道:“淮哥哥,你该回去了。”
薛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女红彤彤的脸庞,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微笑道:“时间还早,不如你随我一起过去?你也有段时间没见到徐知微了,她忽然想要见我,多半是藏在暗处的人已经按捺不住。”
“唔……”
沈青鸾稍稍迟疑,轻声道:“那我让芸儿再安排一辆马车?”
薛淮知道方才的举动有点吓到她,当即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