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入同知府邸东侧的角门。
薛淮先行下车,随即来到另一辆马车旁边,芸儿并其余几名丫鬟识趣地让到一边。
沈青鸾望着薛淮伸过来的手掌,略一犹豫,还是将手轻轻搭在薛淮掌心,借力下了车。
二人来到东边小院,等候在此的岳振山迎上前,目不斜视地说道:“大人,徐神医一个时辰前便有些异样,不再枯坐,而是在屋内反复踱步。她方才突然请求见您,神色颇为决绝。”
薛淮沉声道:“今日宅内可有异常?”
岳振山肃然道:“回大人,宅内一应如常,周遭亦无外人窥伺。”
薛淮心中便有了计较,看来徐知微背后的势力有着不为人知的诡异手段,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递消息。
他原以为对方会采用暗杀的手段除掉徐知微,但是那些人足够谨慎,他们料想薛淮会在这里布下天罗地网,因此没有冒然行动,而是用极其隐蔽的方式联系徐知微。
一念及此,薛淮转头对沈青鸾说道:“我们进去吧。”
守卫无声地行礼开门,东院原本空寂的氛围此刻更添几分压抑。
两人走进正房,身后只有江胜相随。
徐知微站在窗前,一身素净的衣裳,身形比月前更加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仿佛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透出几分倔强的苍凉。
这一幕看得沈青鸾眼神微黯。
回忆过往,她和徐知微也曾有过一段亲近的接触,两人年龄相近见识不凡,且都有一颗纯正的善心,交情加深乃顺其自然,可是当徐知微在影园雅室递出那颗有毒的养心丹,过往就只能是过往。
一旁的薛淮心中没有那么多感慨,他和徐知微之间有个赌约,如今看来应是揭开谜底的时刻。
徐知微缓缓转身,往昔那双清冷明澈的眼眸仿佛蒙上一层深秋湖面的寒雾。
她看向薛淮行礼道:“见过薛大人。”
薛淮双眼微眯,语调沉静:“徐姑娘要见我所为何事?”
徐知微未答,径直走向旁边一张不起眼的酸枝木小几。
几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食盒——这是李顺在三日前新采买的器具,因其物美价廉,他便多买了几个。
薛淮和沈青鸾顺势看向那个朱漆绘纹食盒。
沈青鸾轻“咦”一声道:“这食盒的花纹看着有些别致。”
“别致?”
徐知微扯了扯嘴角,笑意愈发荒凉:“这花纹叫做归尘。”
薛淮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还在想济民堂幕后的势力会如何灭口,却不料对方竟借市井流通之物传递讯息。
江胜、齐青石、白骢和岳振山四人群策群力,将官邸内外布置得犹如铁桶一般,连一只飞鸟掠过都能察觉。这些天他们严查各处,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然而对方只是将讯息标记在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上,静待识货之人。
采办无辜,食盒无咎,唯这名为归尘的花纹如淬毒匕首,精准刺入徐知微的心口。
薛淮故作不知,依旧平静地问道:“归尘?何意?”
“字面意思。”
徐知微语速平缓,仿佛在陈述他人之事,继而道:“姑姑曾经对我说过,见此纹便是命尽之时。”
沈青鸾眉尖蹙起,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的亲人?
那姑姑逼迫徐知微行下毒之举,如今事败又担心会牵连到她自己,竟然能狠心逼徐知微自尽了断?
她抬眼望去,只见徐知微站在窗边,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拉长,投影在青砖地上,伶仃如折翼孤鹤。
显然徐知微也没有想到,即便她已经做好一心求死的准备,用这条命来报答柳英的养育之恩,但是姑姑并不相信她,最终还是用这种手段提醒她——既然已经落入薛淮手中,那便将所有秘密带入尘土之中。
她不畏惧死亡,但自己选择死守秘密和被最亲近的人逼着去死是两回事。
“坐下聊聊?”
薛淮颇为诚恳地看着徐知微。
沈青鸾愁肠百结,她能看出徐知微心如死灰,浑然没有了生气。
徐知微当然记得那个赌约,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薛淮,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三人落座,一时无言。
“徐姑娘,事已至此,还望你能保持冷静。”
薛淮没有仓促提及赌约之事,他放缓语气说道:“若不介意,我们想听听你的故事。”
沈青鸾顺势说道:“对呀,徐姐姐,你的医术这么厉害,是从小就跟着名医学来的么?”
徐知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缝线,仿佛那粗糙的触感能压住喉间的涩意。
良久,她才抬起眼帘,声音像浸了秋霜的溪水,清冽而缓滞:“我无父无母,是姑姑从雪地里捡回的弃婴。她说那年腊月,运河冻得能跑马,我在襁褓里哭得只剩一口气,怀里塞着半块褪色的平安扣。七岁之前,我一直住在杭州城隍庙后巷,那时济民堂草创,姑姑本就十分辛苦,但她对我的照顾呵护依旧体贴入微,因而她在我心里和亲娘无异。”
沈青鸾默默叹了一声,她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明白对于徐知微来说,那姑姑如今的决定何其残忍。
“我识字是从《千金方》开始的。”
徐知微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缓缓道:“姑姑请来济民堂的孟老郎中教我。孟老脾气古怪,嫌我腕力弱,让我每日卯时去山上采露水,露珠坠而不散者,方入药引。有次攀岩摘石斛,我不慎跌进荆棘丛里,孟老骂我愚钝,却连夜翻遍药典,替我调了祛疤的玉容膏。”
薛淮眸光微动,他听叶庆提起过济民堂的玉容膏,穷苦妇人脸上的疤癞被这药膏抚平后,常跪在堂前磕头。
“十五岁那年,嘉兴水患后发疫。”
徐知微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过时光看见那片疮痍之地,“姑姑带我去救治病人。帐篷不够,病人只能躺在泥地里等死。我给一个高热惊厥的孩子施针退热时,他娘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哭喊求救,她的指甲掐进我皮肉里,很疼……所幸那孩子活了。后来他娘送来一篮野荠菜,说是河滩上最后一点青叶子。”
“再后来,疫区出现黑斑症,患者浑身溃烂,五日必死。孟老试遍古方无效,一夜急白了头。我在停尸棚待了很久,发现死者耳后有极细的虫噬痕。”
她抬手在案几上虚划一道线,眸中多了两分亮色:“原来是水虱钻入血脉,我用苦楝皮混雄黄酒熏蒸疫区,半月灭尽了虫卵。”
沈青鸾由衷地赞道:“徐姐姐,你真的好厉害。”
徐知微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道:“虽然我从小就没有爹娘的庇护,但姑姑对我极好,我不需要考虑其余事情,衣食住行都有人帮忙安排,我只需一心为人治病。说起来,我这一生也只做了这一件事。”
话音既落,室内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
窗外的斜阳将余晖涂抹在徐知微苍白的面颊上,勾勒出近乎透明的轮廓。
薛淮和沈青鸾静静地听着,没有再出言打断。
“我以为我这一生只做这一件事就够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便是我的心愿。”
徐知微的目光缓缓移向那个朱漆食盒,仿佛是在凝视自己的命运,微嘲道:“姑姑教我仁心仁术,济民堂的招牌也是济世安民。我用尽全力想把这份善做到极致,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姑姑的养育之恩,才能忘却我无根浮萍般的出身,只是现在看来,所有的事情都是精心铺陈好的安排。”
“习字、学医、救人,我每一步都踩在预设的石板上。”
“我活得像一本由旁人执笔写就的话本,连神医之名都是预设的注脚,只为让济民堂的名声更加响亮。”
“原来我这一生,真的只做了这一件事。”
徐知微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弥漫着近乎冷酷的平静:“一件别人早就写好开头和结尾、由我粉墨登场的事。”
她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眼中没有愤怒和悲恸,唯有一种尘埃落定之后的认命。
柳英设法送进来的朱漆食盒,让她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济民堂树立的招牌之一,亦是即将被抹去的无用器物。
她觉得这样的结局也能接受,因为她本就是柳英捡来的弃婴,本该死在十九年前的风雪之中,如今将这条命还给对方,也算了却这段因果。
沈青鸾心有不忍,徐知微已经陷入信仰和人生全面崩塌的状态,这个时候只怕她是真的一心求死,因为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薛淮凝望着徐知微的双眼,轻声一叹道:“徐姑娘,你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自然可以。”
徐知微平缓道:“那份赌约是我输了,薛大人但问无妨。”
“无关赌约。”
薛淮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你刚才说过很多往事,那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救过多少人?”
徐知微不解地看着他。
薛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内心,又说道:“或许你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但有一件肯定是真的,那便是那些因你获救的病人对你的感激,就像那名妇人送给你的野荠菜。”
徐知微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