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顺着风势渐渐飘远，程野目送着，怔怔地站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接触的感染源越多，他越发现，很多东西都在悄然偏离检查官手册里那些干巴巴的描述，打破了文字构建出的刻板认知。
比如融合体、比如心愿草。
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感觉，程野感觉心底沉甸甸的。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矮小的男人究竟做了多久的心理准备，才敢亲手将心愿草泡进热水，主动迎向那注定死亡的寄生。
只为了能把超凡矿和大金杯带回来，完成小队所有人的心愿。
或许，他是有可能坚持回来的。
但他没有赌，而是选择了最保险，也最不会出错的方式。
只是，有点遗憾。
直到男人化作飞灰消散，程野才猛然想起，自己竟忘了问他的名字。
“梅利靴子小队.”
他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几遍，默默记下。
同时打定主意，以后执勤时要带个笔记本，把遇到的每一个感染体都记录下来。
尽管这种能让人灵魂感到触动的时刻无法用文字描述，但总能让他在若干年后翻看，忽然想起有这么一天，有个矮小的男人，用佝偻的身躯撑起来了一片天。
按下桌上的按钮，已经被渡鸦喊来的工作人员鱼贯入内。
男人走了，但留下来的大金杯和超凡矿都需要处理。
尤其是超凡矿，这可是超凡生物留下来的污染源，人类贸然接触很有可能造成感染。
再加上高昂的价值，检查站的收容队都没办法处理，必须要秦峰出马。
“程检查官，你这运气太好了，超凡矿都能被你撞见！”
秦峰带着三名队员匆匆赶来，一眼就瞥见了地面上的超凡矿材。
紧接着没在检查区看到其他人，他顿了顿，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放宽心，执勤久了，什么情况都可能遇上。”
“这种很常见吗？”
“以前不常见，但自从缓冲区改制后，就渐渐多了起来。”
“改制？”
秦峰顿了顿，解释道：“就是收紧了载具的使用限制。你爷爷还在的时候，缓冲区居住满3年的居民外出荒野，都能申请借用载具，那阵子几乎是我们幸福城发展最快的阶段，每天都有大批资源被带回来。”
“但后来你爷爷离开，检查站换了新人接手，一番大刀阔斧的改动后，唔”
说到这儿，秦峰犹豫了一下。
“我知道，理想派的人接手后，缓冲区的老人一批批地没了。”
“你知道？”
秦峰愣了愣。他今早才来报道，并不清楚检查站封闭这一周发生的事，这毕竟属于检查站的内务，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老人没了之后，载具使用制度就改了？”
“嗯。”
秦峰点点头，“最开始是把使用限制直接放宽到人人可用，每月出城都能向上申请借用一次。但你也能猜到，新加入的居民借了载具，对幸福城本就没什么忠诚度，很多人直接开着车跑了，再也没回来。”
“上面没办法，就把载具限制提到半年，以为能有改善。你猜怎么着？情况不仅没好转，反而变本加厉，有些人意识到，现在不带着载具走，以后限制收紧，就更难租用了。”
“一波接一波，不到三个月，之前造出来的载具就没了大半。不少是被人开出去直接卖给周边的庇护城或聚集地，回头谎称遇到危险弄丢了，还有些人干脆带着载具加入其他庇护城，把这当成上位的筹码。”
“上面没辙，只能继续收缩限制，从半年到一年，再到三年”
秦峰叹了口气，“到现在，普通人已经完全没资格用了，得是获得认证资格的人才能租用载具。”
果然如此。
秦峰的话，验证了程野心底的猜想。
既然是理想派管理缓冲区，按理说在民生方面不应该设置如此门槛。
现实也是如此，理想派确实放松了程武留下来的限制。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抱着别样心思的人，把载具带出去变卖，或是一去不回，幸福城辛辛苦苦发掘的资源，研究的技术，制造的成品，反倒成了给别人做的嫁衣。
都不遵守规矩，都想着投机取巧赚取利益。
后来者的路，就这么被前人一点点给堵死了。
直到今天，只有一小部分得到认可的人，还能像从前那样获得使用权。
可若是连这部分人都开始不遵守规矩，那“认可”的标准只会变得愈发严苛，直到最后彻底关上这扇门。
怪不得，刚才男人死的时候，后面排队的那些人会齐刷刷下车敬礼。
某种意义上，男人是用自己的生命，守住了这份“认可”的底线。
“认证资格难吗？”
“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你得去问问工务署那边。”
秦峰摇摇头，“不过这事儿说白了就是信任问题，其实很好解决，要么设资历限制，要么定考核标准，达标了就发对应资格。你们检查站不也在搞这套制度吗？”
“嗯？”
程野愣住了，检查站也有这套制度吗？
见他一脸疑惑，秦峰也愣了下，随即拍了下额头，“唔我好像又忘记你是个见习检查官了，这套制度得转正才能知道。”
“不过.”
他瞥了眼地上的超凡矿，“你先等我处理完这东西，完事了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申请了解下。”
“好！”
程野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还是他头一回亲眼见到超凡矿材的处理流程。
秦峰戴上面罩，示意队员退后，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走到矿石旁，掏出几个颜色各异的瓶罐。
按下喷嘴，几滴药液落在矿石表面，立刻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滚烫的铁锅溅了水。
紧接着，一缕缕油脂般的粘稠物从矿石表层渗了出来。
“品质不错，够得上标准级了！”
秦峰赞了一声，又摸出一瓶新药液喷洒上去。
刺啦。
一股白气猛地蒸腾而起。
神奇的是，在白雾包裹中，矿石外层的石皮竟像干裂的泥土般簌簌剥落，露出内里如同翡翠般剔透的翠绿色。
那绿色温润透亮，隐约能看到内部闪烁着细碎的荧光小点，单论精致度，远胜过他之前在超材店见过的那块火藏铁！
“竟然是碧生石？”
秦峰用特制夹子夹起矿石仔细打量，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最终肯定了结论。
说完，秦峰身后的一名队员立刻拿出计量秤，将碧生石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秤面下方的数字跳动了几下，最终定格在“532”。
“程检查官，这块碧生石计重532克，按规矩，麻烦你过来核对一下，尽量表现得认真些，这样后续流程核对时能省不少麻烦。”
“好。”
程野应道，心里暗自感慨，高价值物品的手续果然繁琐。
另一名队员早已拿出手持摄像机，镜头稳稳对准计量秤上的碧生石。
程野俯身，装模作样地凑近查看，又用特制夹子将矿石轻轻夹起，悬停片刻后再缓缓放回秤面，反复几次，力求看起来认真。
“确定重量无误，532g。”
他直起身，沉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摄像机的录音设备中。
“重量核对结束。”
秦峰点头，摄像机收起，这就算流程结束。
“这个很珍贵吗？”
“嗯！”留下三名队员继续喷吐药液处理碧生石，秦峰掀起面罩，“这是种相当特殊的矿材，不适合锻造武器装备，但磨碎后加入设备机芯，能大幅提升设备的耐久度，是很稀有的工业生产材料。”
“这么神奇？”
“当然，我们幸福城很多重要工业设备里面都添加了这个东西，哪怕是收购价，1g现在都要35贡献点，这块的话18620点。”
秦峰报出数字时，程野忍不住咂舌。
理想派拨给天元社区的扶持款也就两万点，足够重建一整条步行街，可这么一小块石头就值近两万，其价值之夸张可见一斑。
“那对外售价呢？”
“无价。”
无价？
程野皱了皱眉头，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如果超凡矿只能打造武器，对于幸福城其实可有可无。
但碧生石不同，对幸福城的工业体系而言，能够长期维系工业生产效率的稳定。
有了这层特殊意义，自然不可能拿出去售卖。
“那火藏铁的收购价格？”
“8点1g。”
嗯？
这么黑？
程野心里暗骂一声，怪不得超材店的人能让他一下砍掉50贡献点，原来这东西的收购价这么低。
一把武器，纯赚他126点。
“别多想。”
秦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解释，“你要是去买超凡矿，至少得翻五到十倍才能买到。幸福城也是要资金运转的，很多民生物资没法收税，但这种高价值物品，八成收益都要用来缴税，没你想的那么暴利。”
“是这样吗.”
原来是把税费也算在了售价里，这么一来倒合理了些。
程野点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那这块的30%？”
“想啥呢你？”秦峰摇头失笑，“这一块的30%就要5500点，都赶得上四期、五期检查官出一趟外勤的收益了，咋可能给你？”
“等我一下，刚刚说的帮你申请权限，要是这矿石价格只有一万点以下，有点难度，现在这么高的价值，我帮你问问.”
说完，他走到一边，摸出防务通拨了个电话。
“唐斯站长，是这样的，程检查官刚刚执勤时查出了一块超凡矿”
电话没开外放，程野只能从秦峰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听出，检查站内部有套专门的体系，能把这种情况下，本应分给检查官的贡献点，转化成体系内的积分。
至于这积分有什么用
程野心底有点猜测，但具体是什么还得拿到权限才能知道。
“好了，唐斯站长答应提前给你开放一些权限，你执勤结束后，去趟执勤站长办公室。嗯今天是你在北站的最后一天，本来也该去他那儿汇报这周期的工作情况，正好！”
“等等，刚才送回矿材的那个人”程野又把男人临终的心愿简略说了一遍。
肉眼可见的，秦峰脸上闪过一抹欣赏，重重点头，“放心，这种事没人敢贪污半分贡献点，该给到名单上的人手里，一分都不会少。”
“那就好！”
程野轻吐一口气。
使用拨款的两万点没有什么实感，但现在一块同样价值的超凡矿摆在面前，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还没等工作人员消杀完那辆面包车，三名队员已经处理好了碧生石，将其妥善收进特制的收容箱。
临走前，秦峰却忽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道，“一般来说，植系超凡生物出没的区域，有不小概率会孕育这种矿石。但现在还没法确定，它是来自感染母源，还是特殊感染体。若是后者，倒没什么威胁，特殊感染体一直在移动，抓不到也掀不起大浪，很可能早就离开了我们石省。”
“但如果是前者.”秦峰的声音戛然而止，意思不言而喻。
缓冲区刚刚经历了一场母源引发的感染潮，这要是再来一个母源，后果不堪设想。
另外，母源在附近也是一重威胁，秦峰这是在提醒他务必小心。
“谢了！”
“别谢我，要谢，就谢谢你自己这逆天运气吧。”
秦峰摆摆手，带人快步离开。
不一会。
大金杯那边工作人员也完成了基础消杀，更深度的感染源消杀，还得开到里面的隔离区去完成，至少也得半天时间。
“我这运气确实不错，又是感染潮.又是超凡矿。”
人员全部离开，程野不禁摇头。
但说到底，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天灾异动，正是因为环境剧变，才让感染体活动变得异常，催生出这些连串的变故。
至于碧生石有没有可能是特殊感染体在周边逗留生成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程野压了下去。
特殊感染体寄生的超凡植物固然诱人，能催化出超凡力量，但他现在根本没能力带队深入荒野寻找。
就算以幸福城的体量，想在茫茫荒野里找到一个移动的特殊感染体，概率也几乎等同于零。
或许真像秦峰说的，现在早就离开石省范围了。
“下一位！”
程野定了定神，重新摆好检查的架势，高声喊道。
又一辆大金杯缓缓驶到隔离网前，车门打开，走下来三个人，脸上都挂着几分尴尬的笑容。
只扫了一眼，程野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三人胳膊和大腿以及腰部，都裸露着新鲜的伤口，像是来不及处理，也或许是根本没法遮掩，就这么直接暴露在外面。
“我开门，一个个进来。”
隔离门向上升起，三人依次走进来报数。
其中两人的体温都超过了37.8度，脉搏速度也超出了标准范围。
若是之前，丁以山没有将南北站的检查强度提至三级，程野或许还会做更细致的检测，尽量避免误关正常人。
但现在，他深切体会到了规矩的分量，自然不会去触碰那条红线。
“两项数据异常，按规定得进隔离仓，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
三人中领头的立刻点头，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大人，我们自己清楚没被感染，就是路上跟变异兽缠斗时受了点伤，可能影响了数据，能不能通融一下，把我们关在同一个隔离仓里，不要让新人进来.”
“放心，只要隔离仓没住满，不会安排新人进去。”
程野点点头，这种小事完全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只要他定下基调，没有满人，和他轮换的检查官也不会关人进去。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三人连连道谢，在警卫的引导下依次走向隔离区，表现得异常顺从。
只是又留下一辆大金杯，还得叫工作人员过来消杀。
前后至少要耗上十多分钟，检查效率被拖得慢如蜗牛。
“不错，不愧是程家人，程检查官，你这个表现已经胜过不少一期检查官了！”
一道略显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程野下意识转身，眼神瞬间沉了下来。
检查站内，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哈林。
来了！